这是虞兰时第二回上马,勾着马镫上去的样子,差点把旁边的小淮脸笑歪。
生疏之下,马被揪疼了鬃毛,长嘶着高抬起半个马身,未坐稳的虞兰时险些被甩落下来,今安一个箭步上去扯住缰绳安抚,才勉强按捺住马儿的躁气。
小淮骑着一匹枣红高马,来回踱了几圈,眼尾扫着,跟喷响鼻的马儿一同鼻子出气:“拖油瓶!”
继狐狸精后,虞兰时又喜提拖油瓶称号,他愣了愣,低头同今安说:“是兰时愚钝。”
今安看他一眼:“确实要多练练。”试着松开手中缰绳,马儿立刻就要尥蹶子。
风采神骏的马儿傲得很,不肯接受一个连缰绳都不会拿还揪它鬃毛的人骑在身上,反反复复撂蹄子,意图把人甩下来。
不能说和在洛临城时一模一样,只能说是一点进步也没有。
今安左右看看,只好翻身上去坐定虞兰时身前,不住踢踏的骏马这才渐渐消停下来。
如此,她的背靠向他,为了更好让他亲身感受,拉着他的手环过腰侧一同去拽缰绳。因着身高差距,他的下颌不可避免地贴近她的颈侧。
指节叠缠,半搂半抱,不是第一回,但从未在光天化日下和人前。
一旁的小淮瞪直了眼:“王爷,他……”想他五六岁刚学马的时候都没这待遇,这人是凭什么!
那匹载着二人的马儿在一声轻喝下纵出,小淮再顾不得其它,忙忙跟了上去。
择了条人少偏僻的小径一路去往城门外,仰颈仍望不到顶端的厚厚城墙一过,眼前豁然开朗。昨夜大雪后的一片白茫茫,覆盖了近野远山,墨黑枣红二色马匹驰骋而过。
厚雪如锦,蹄声画梅。
小淮少年心性,不过一会儿就在极畅快的风声中抛却了先前郁气,欢呼着往越来越宽广的地方纵去,自后飞荡的披风卷起一地雪花与少年恣意。
墨色马则疾驰一段便缓了下来,在雪地上低头嗅闻,边听着背上二人的轻声对话。
惯常广袖扶风的人翻箱底找到了一套轻便的束袖衣,穿在身上不适应也薄得很,一路上吃了满肚冷风,浑身寒僵。略略偏过头去,鬓边就能触到她被风吹起的发丝,再一低眸,看见长睫勾去凤眼眼尾,落下一道极重的墨痕。
这道墨痕在她正眼看来时勾挑皆是飞扬,现下看竟也柔软如绒羽,手心痒得想去摸摸看。
忽然,那扇羽睫掀起,掀出底下一泓摄人波光,映出漫天地冷清和他的无措。
看出他的心不在焉,她轻折眉心:“你还有心情发呆?”
虞兰时忙忙摇头,收拢心神,看去手中缰绳听她摆弄。
没了拖沓布料的遮掩,一圈黑色缰绳上两只手的交叠触碰,在日光雪色下再清晰不过。
圈握,使力,纵放。她几乎是拿手穿插在他手指间来教,指腹与指腹间来回摩擦,别于凛冽的温度握在手腕、钻进掌心。渐渐地,他本已冷到麻木的身躯复苏,继而生热,热到耳根起了薄红。
他的衣裳单薄,她刚练武完也是轻便衣着,独独罩了大披挡风,在马身的跌宕起落间,总要与她背上时不时贴蹭过。
让他想起之前那些……
不由得往后挪坐一些。
遑论,心无旁骛的人还要靠在他颈侧,去吹燃那一片燥热:“懂了吗?”
他一心只想摆脱这种无意的折磨,浑噩点头,在第一次试驾中成功地又揪住了一把长鬃毛——马儿疼得扬蹄长嘶,再一次要将背上人甩下,被今安险险扯住,于是十分气愤地甩蹄狂奔。
骤急迎面的风声中,虞兰时听到身前人分外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叹得他心底也被攥起酸麻的褶皱。
墨马时跑时停,像是不想给人再拔它毛的机会,警惕得很,稍有风吹草动就撩蹄子不干。等到小淮从远远的那端尽情跑了一个来回又跑回来,虞兰时的学马之路还在起点徘徊不前。
而今安遭遇了此生以来头一次自我怀疑,她敲敲他的宽阔肩骨,又翻开看他修长的手掌,再去打量他躲躲闪闪的神色:“你看起来也不笨呐,怎么……”比小淮刚学马的时候还折磨人。
听说那时卫莽气得差点要拿马鞭上手抽,吓得只有他大腿高的小淮从此见到他就哇哇大哭。今安想,她此时就颇能体会卫莽那种心情。
“首先,不要揪马毛,看仔细一点。”她甚至开始说明缰绳和马毛之间的区别,被虞兰时满面赧然地止住。
“我知道的。”这句话实在无法以理服人,在今安的面无表情中,他痛改前非,“我会专心的。”
但他此时最缺的就是心无旁骛。
终于分清了缰绳鬃毛后,却把缰绳当成了笔杆子甩,急纵又急刹扯得马嚼子要掉。平整的雪地上被马蹄印糟蹋成一张乱梅图,马儿扬蹄数次无果,撒蹄狂奔后停下只在原地转圈,怎么都不肯再走。
一副有虞兰时没它的架势。
今安笑得用后脑勺去磕他胸前:“我真的是疯了才来教你骑马。”
他耳根红得不知是因臊的还是其他,身上一片热意,又烫人又荒唐。蓦地也笑了,低头看她:“兰时愚钝,还请王爷恕罪。”
今安伸手去拍抚马颈,轻瞥他一眼:“本王不饶恕你。”
风搅乱她的束发长带。
这一眼实在冷淡,又实在勾人。加之她前倾的同时背往后靠,意料之外地,碰到了某些东西。
虞兰时蹭得一下脸上着了火,在她狐疑看来的目光中,简直想当场坠马摔死算了,狼狈地嗫喏几下:“我静不下心……”
小淮就在这时狂呼着纵马回来,手里长鞭在半空中横甩,落下的鞭尾“不小心”勾过虞兰时的侧脸。
重力将他的脸抽偏,先是懵懵的冷,而后才是辣辣的疼。转瞬间,玉色脸上狠狠涨起一道指宽红痕,从左鬓尾斜贯到下颚处,沁出数点针细的血点。
小淮折返回来看到他的脸,差点没憋住要笑出声,在今安看来的目光里做无辜状:“王爷,小淮是不小心的……”
从十岁起出鞭就是百发百中的人说出这等话,可信度近乎为零。
今安跃下了马。
她牵着马挑了块没被踩踏过的地方,鞭柄掘去表层,揉了一团白雪,拿去递给虞兰时:“用帕子包着按在脸上。”
她一身红站在满目白中,艳得如火,手里捧一团雪。
蓬松雪团被揉成硬冰,触手就溶了一点水,黏着她的指尖掌心,沾上他。虞兰时接过这团白雪,翻遍身上匆忙间换的衣裳也没找到常带的帕子,猝见她撕了衣摆一片布料,抬手递给他。
小淮骑着的马似察觉主人心思,随他张握缰绳的手不安地踢踏着。
今安重新上马,冷眼看他:“你要是总如此肆意妄为,往后就不要跟着本王出来了。”说罢不去理小淮黯淡下的表情,扯缰回转。
天越发冷了,雪层初初还是薄薄铺地,融开了才又落,现时已是一日厚过一日,踏上如踏软锦,一陷一个坑。回去的路上马儿放缓了速度,有些垂头丧气地似在哀悼它那些逝去的鬃毛。
虞兰时坐在她身后,听她说:“小淮被宠坏了,行事不知轻重,我替他向你道声不是。”
短短一句,亲疏可辨。
握在袖中的冰团溶下一滴一滴的水,慢慢浸染了小半段袖管,浸肤入里,虞兰时恍若未觉,低眸看指间缠的一缕红布,轻轻贴向她的肩侧:“无事的。小淮公子不算骄纵,只是有些无伤大雅的傲气,但少年郎大都如此。”
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快意驰骋,无拘无束,与风同行。
虞兰时本以为,这与他不相干,也不能影响他。
但……
他的口吻惹得今安轻笑,一笑之下面上三分气全散,化成眼里的戏谑向他看:“你这语气是怎么回事,他是少年郎,你便不是吗?”
面皮嫩得能掐出水,却突然做出一副老气横秋的作态。
她笑,虞兰时便也轻轻笑,他一只手拿袖子包着冰捂在脸上,剩下一只手就太忙了,偷偷攥紧红布绕着缰绳,还要纠缠她的手。
他的目光就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脉脉徘徊:“但我这样的似乎无趣了些。整日只知看书写字,马都不会骑,还要惹你生气……”
很奇怪,这些话藏在心里的时候不觉得,冲破了口子说出来的时候就止不住,有丝丝的委屈借着话倾诉,又隐隐含上不自知的期盼。
期盼着听到的人能否决他,否决一句不是的,你说的不对。
“你说的倒也是。”她说。
他眸光陡然一暗,勾缠她指尖的手指不由得蜷起。
今安注目着已近处在望的垒石城墙,语声随意:“但若所有人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岂非更是无趣。是骄纵还是文雅,是会骑马还是不会骑马,谁也不能定论该是怎样。即使你与所有人都不同,又干他人何事?不必要为着这些贬低自己。”
她的目光只看向前方,便没有注意到身后人因她的话而渐渐亮起的桃花眼,专注地看着她侧颜,一瞬不落。
“不过,”她忽而很是苦恼地叹了一声,“你学马时能静心些就更好了。”
身后人便在凛冽的寒风中热红了耳根:“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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