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兰时仍被禁足。

    昨夜的家宴是循礼出席,虞之侃没有放过对他的惩戒,铁了心想让他彻底认错,永不再犯。

    铲除妄图攀附的野心,回到虞氏的平和清流。

    两父子角力一般互不退让,除此外谁也不知晓,只当不喜热闹的公子在苦读诗书,大门不出。

    问起来,公子多年都是这般性子,无甚稀奇。

    已是禁足的第四天,走动的自由不过逢月庭院里屋内,辛木一个小娃娃都跑不开,憋得慌。小娃娃只得抱着糖罐子赖在虞兰时旁边,听候差遣,时不时递本书端个茶。

    端的茶不是太冷就是太烫,把名仟气得,揪着小娃娃的耳朵拎去一旁轻声教训。

    虞兰时没什么反应,轻轻捻着被烫红的指腹兀自出神。看了半日的书仍在膝上摊开头一页,被窗外卷进的风吹得哗哗翻动。

    风比他自由,乱拂尘埃。

    直到进来禀报的名柏唤回他的心神:“公子,表少爷来了。”

    还能是哪位表少爷。

    惊鸿一面,惹了半宵烦思的段昇。

    说寻常,昨夜处处是寻常。清风朗月,雅宴美酒,如常贯穿他自诩潇洒自在的富贵岁月。

    说不寻常,处处皆不寻常。

    以致回想起来,好似所有都蒙上一层朦胧红纱,看不透摸不着,只有鼓噪惊悸遗落在那束月光下,区别开他过往十七年,泾渭分明地留下深刻的一笔。

    那张难忘的面容,那些急鼓骤密的心跳。是妖鬼猎奇,是美色所惑,还是其他什么,他分不清。

    或许是都有。

    哪怕明知那位姑娘与表哥关系匪浅,他仍是过来了。

    心大如段昇,也未免对怀揣的一兜话感到忐忑,尤其在对上虞兰时眉目含霜的神色后。

    像是已经知道了他来此的目的。

    忙忙端杯饮茶掩饰,不料入口的茶水滚烫至极,段昇一时间吐也不是含也更痛,还是一旁的名仟递上帕子解救了他。

    待他稍显狼狈地整理好仪容,就听对面人开口,语声凉凉:“表弟怎么如此心急,是觉得别人家的东西比较合你心意吗?”

    搁下茶盏的声响重压上段昇心头。

    虞兰时极少唤他表弟。但凡唤一次,都是气怒时,如毁了他珍爱的画轴,或是扯断了他调试好的琴弦,但发生过的满打满算一只手掌也算不满。

    更别说是这样意有所指含沙射影的话语。

    都是浊清混淆的大家族里长大的,知根知底,哪个都不蠢。段昇讪讪地,勉强撑起个灿烂笑容:“表哥误会了……”

    虞兰时睨他一眼:“那你今天是来做什么,叙旧?喝茶?”

    段昇顿时支支吾吾,心中已有退意。

    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横刀夺爱,但实在跨不过,只是想来问清楚表哥与那位姑娘的关系。虽则已然摆在明面,但是万一呢,昨夜的月光迷雾纠缠着他,揣上一腔意气,来赌这万一。

    在心里给自己打足了气,段昇正想开口,突然听虞兰时叹了一声,轻飘飘,满是愁绪。

    “我还记得有一年除夕深夜,你玩炮仗点了我的院子,也幸而你飞奔去喊了人来,才不令我葬身火海,你可还记得?”

    段昇怎么会不记得。

    母亲一向疼爱虞兰时胜过他,他嫉妒了好些年,那年除夕说是无意的炮仗也并非无意,但险些酿成大祸是为真。事后差点被怒极的母亲打死,还是虞兰时撑着病体为他求情。

    火场中过多的浓烟积肺,对本就病弱的虞兰时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在鬼门关前走了好几趟的人,被折腾去半条命,却从不冷言怪责他。

    自那以后,段昇才丢弃掉孩童幼稚的嫉妒恶意,对这位品性高洁的表哥真正地敬服。

    回想往事,段昇十分愧悔,明朗的眉眼萎靡下来:“当年是我做错了事,幸好表哥大人大量,叫我有弥补的机会。”

    虞兰时看着他,怎么可能看不清楚眼前人脸上的挣扎,代表了什么。

    这位表弟赤诚无比,赤诚到冒犯,则是一种罪恶。

    他当年,不过是承了姑姑照拂有加的恩情,才顺水推舟为他求情。真若等到段昇被打得有个差错,姑姑反而要对娘家心生怨怼。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而误打误撞的一桩恩惠,也足以令生就赤诚肝胆的少年,心头涌起无限愧疚,去压倒其他任何短暂的绮念。

    任何不可原谅的绮念。

    “从那时至今,你我也算经了波折才有今日的情分。”虞兰时转动手中杯盏,碧绿茶汤回旋,映着他冷漠的一双眼,“你可曾想过,有些话一旦说出来,你我或许再无今日情分的可能?”

    这句话意味极重。段昇如被冷水兜头浇醒,霍然抬头望向坐于对面的人。来时反复琢磨的话噎在喉咙里,一时间怎么也吐不出来了。

    即使是那万一,当真要冒着与至亲生出龃龉的风险吗?值得吗?遑论表哥的身后,是母亲,是虞家。

    哑然间,终于踏出昨夜那一阵久久不散的迷雾,段昇在此处凉风中恍然回神。

    本就愧疚的心上,又加上万分的自恼。庆幸于还没来得及说出来,甚至庆幸那一口令舌头还在疼痛的热茶。

    段昇站起身,长揖一礼:“今日冒然打扰表哥,是我唐突,一时想岔,险些折了你我二人的情分。”

    “你迷途知返,我不怪你。”虞兰时正色看他,眼波凉凉,“但是,没有下一次。”

    眼见段昇身影有些僵直地隐去院门后,名仟上前换下凉却的茶盏,捧着黑檀托盘转去角门后濯洗。

    空旷院落只虞兰时一人独坐。

    “我何必与他计较。”

    他什么也不清楚,什么也不曾拥有,真若计较,反倒像是他曾拥有。

    这点无端假象也令人厌恶。

    晌午后,虞兰时去了书房。

    坐在案前的虞之侃满面肃然,他背后的白墙上,居中挂着两幅字,一幅“守正”,一幅“治心”。

    两幅字笔触可见稚嫩,却已显风骨。是虞兰时十三岁时闲暇所作,颇得夫子赏识,荐到虞之侃面前。虞之侃很是喜欢,将字裱挂在书房中最显眼的地方。

    一挂,就挂到如今第五个年头。

    虞兰时目光轻飘飘掠过墙上,而后敛睫,掸袖行礼:“孩儿给父亲请安。”

    继那夜书房中不欢而散,这是父子间头次平心静气的会面。

    虞之侃太了解自己儿子了,表面看着事事随意,实则比谁都倔。关着他,是没法子的法子,强制性斩断与那边的联系,无孔可钻。本以为这是场持久对抗,没想到虞兰时会来主动认错。

    来得这么快。

    他端端正正地于堂中行了大礼,大袖铺陈,以额触地:“孩儿鬼迷心窍,不顾家族安危妄想攀附权势,所虑不周,做出了为人不齿的错事,且不知悔改,冲撞了父亲,大逆不道至极。这几日禁足之下,百般愧疚,追悔不已。今日特来向父亲请罪,不求父亲原谅孩儿,但求一个弥补过错的机会。”

    句句恳切,将那夜百般否认的错处一一认下。依稀间,又是从前目视富贵当浮云的模样。

    虞之侃半信半疑:“你当真知错了?”

    “孩儿知晓之前隐瞒不报,前科在先,已然难以让人再相信。”他直起身背跪在那里,眼睫低垂遮着黯淡眸光,“孩儿于静室念及父母寄望,自省已久。但错误已犯,百般悔过也是枉然。只能从中吸取教训,今后必定言行谨慎,不令父亲再次失望。”

    长长一声低叹,虞之侃起身过来扶起他,欣慰溢于言表:“你能有今日的反思,这一遭应也是你的锤炼。如你所说,百般悔过也是枉然,我们切记不可再犯,不可再与那些人物相关,切记。”

    虞兰时再行一礼:“孩儿记住了。”

    萦绕心头多日的乌云散去,虞之侃面上浮现几丝笑意:“你姑姑向来最是疼你,你趁这几日多在她跟前说话,她必然很是欢喜,你也能转移一下心思。”说到这里,有些迟疑,“至于你的禁足,暂时还是如此。非是为父信不过你,而是——”

    “孩儿晓得。洛临城还是太过狭小,且定栾王势大,我不一定能避得开,也不一定就能经受住诱惑。”虞兰时十分坦然地接下话,“未免孩儿再次犯下过错,还是听父亲安排。”

    虞之侃大为开怀,连赞几声:“你能如此想,倒显得为父多虑。无妨无妨,如此撤去你的禁足也不妨事了。”

    虞兰时面色清淡,宠辱不惊:“孩儿思及根源,眼界局限难免会被一时迷障所误,不是这次,也是下一次。孩儿在这洛临城中从未踏出,终究如坐井之蛙一般。从前是被病拖累,如今再没有逃避的理由。”

    曾经病骨支离的孩童,在时光雕琢下,不知不觉已经长成了与他齐高的少年。日光透窗洒了他一身,拓出挺拔肩背,浮动在他浩瀚藏星的眼中。

    虞之侃心中悲喜交杂:“你长大了。”

    “孩儿愿随姑父姑姑启程,见我大朔大好河山,守正治心。”虞兰时垂眸作揖,望向墙隙光柱浮落的烟尘。

    “此去连州,不孝离家,还请父亲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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