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章昀几乎连滚带爬地出门来,衣服领子都是在轿上整理的。

    坐在轿上便不住向带路的官兵旁敲侧击,奈何那官兵脸长得嫩,一张嘴巴跟沾了胶水一样,只会回“属下依命行事”“王爷只说请徐大人一见”“属下不知”。

    把徐章昀急得,愣生生在这寒秋冷夜里出了一头脸的汗。

    胸腔胶着地打鼓间,地方说到就到,掀帘一望,定栾王府几个字如铁斧金钩悬在将白夜雾中,两顶红灯笼红惨惨地挂在石狮子头上,照清底下士兵铁面无私的面目。

    徐章昀不知道给自己做了多少心理建设,才战战巍巍地迈过那道不过一尺高的门槛。总有种一去不回的惶惑。

    这种惶惑伴随着虚浮的脚步一路穿门过廊,到得正堂,才稍微被里头明晃晃的一室明亮熨帖几分。

    待见到正座上的坐着的那人,本放下几分的心霎时又提得更高。

    今安正在擦剑。

    寒光湛湛的一柄银白长剑,被浸了酒的布反复擦拭,划过布上的声音响得耳里鼓疼,像在割耳朵。

    徐章昀脚下一个不稳,登时双膝及地,实打实地行了一个大礼:“下官徐章昀,见过王爷。”

    正座上那人轻飘飘瞥来一眼:“夜深露重,有劳徐大人走这一趟了。徐大人今夜睡得可好?”

    这该说好还是不好呢,徐章昀在第一个问题便犯了难,纠结几息,折中道:“劳王爷挂记,下官今夜睡得尚可。”

    “是吗?说起来,本王却是夜不能寐啊。”睡了一晚上的人如此感叹道:“不仅本王,燕大人更是不得安枕。”

    徐章昀在外头流的热汗变凉,淋漓挂在额头上,脑袋伏得更低。

    “今夜发生了一桩变故,不知道州府尹大人可有听说?”

    此时才是卯时四刻不到,夜还未过去,州牢的变乱也还没来得及上报,徐章昀当真是只言片语都不知道,不禁支支吾吾半天。

    今安也不卖关子,直言道:“关押那数十江寇的州大牢里,遭贼了。”

    徐章昀一惊,霎时半抬起头来,眼睛一下就撞上指来的剑尖。

    “堂堂存民三万户的上州靳州,上州府牢,竟然任由贼人跟在自己家一样自由来去,不过一夜就被拿了半数犯人性命。州府尹大人你说,若是贼人胆子更大一些,你的项上人头是否还能乖乖地顶在你的脖子上呢?”

    徐章昀登然跪坐在地,一下失态,又忙忙直跪而起,高呼王爷恕罪。

    想他前半生叱咤官场,将整座靳州地牢牢地把握在手中,临了临了,在即将功成身退的时候,却三番四次要跪在这女子脚下。当时接军宴是一次,现在又是一次,那把剑的锋芒一次比一次近。

    徐章昀一时羞恼,一时又是悲凉,只觉这空旷而华丽的正堂涌入荒凉的夜幕,竟如审人生前罪过的十八层地狱一般,门口伫立守着的就是那鬼官,而把一步步走近的就是阎王。

    “徐大人何必如此惊慌。”今安走近扶起了他,在他踉跄要倒时还搀了一把,将人搀到椅上坐着,“徐大人莫慌。”

    这语气,这口吻,和当日她半威胁半胁迫虞之侃用独子去做剿寇的诱引时,一模一样。

    徐章昀当时就在旁边,亲眼看到向来不被官威摧折的虞之侃低下头颅,半点抵抗说不的力气的都没有,换到现在,那双居高临下的眼睛就近在他自己面前。

    今安看着他,“本王已将今晚的变故告知了州府尹大人,礼尚往来,大人有没有其他的事情要告知本王呢?”

    她不问,也不追究,一副如果你乐意告诉我那就太好了的语气轻描淡写地说。

    可究竟是不是能随便说,要说什么,那就要他自己掂量了。

    徐章昀不敢试探。他已然被这一路,被那把剑,被这个人吓破了肝胆,半瘫在椅子上喘了一会,才强撑着坐直身,捡回些许体面。

    今安好整以暇地等他说。

    南下前,靳州地大大小小的官员履历埋了她的案台,今安一一详读过。徐章昀此人,算不得什么大奸大恶的贪官污吏之辈。为官二十来年功绩平平,唯擅人脉一道,广招幕僚麾下却无御下之能,端看接军宴上的从五品司马张姓那人,便是他远房侄子,一个平庸之辈仍能被他一路拔上这个位置。不过是贪功好懒的一个人,在这枭雄辈出的世道,真真算不上什么大奸大恶。

    所以,今安能听听他的辩解。

    “菅州侯曾与下官有过几封来信。”不知说什么,不知从何说起,徐章昀只能从头说,“上面大意无外乎、无外乎是让下官对于江寇之事轻拿轻放,莫要深究。而靳州此地的兵力,王爷也知,确实也无这个能力与日渐状大的江寇相抗衡。幸得王爷领军来此,将江寇一举剿杀,实在乃我靳州百姓之福、大朔子民之……”他还想趁此拍马溜须,被今安一个眼神吓退。

    今安手指敲着案面,道:“菅州侯欲保江寇,靳州兵也无力剿寇,你便半推半就,承了这个人情,顺便从菅州侯那里得了许多好处罢。”

    她说的不是疑问,是陈述。徐章昀默默低头。

    “你好大的胆子!”她陡然将剑横拍上桌,吓得本来坐直的人一下滑落在地,忙忙躬身俯地,听她接着说,“你在这地头称雄称霸久,忘了我大朔刑法!竟与他州诸侯私相往来,应下这等祸事,与害民叛国何异?你可知将这事上报朝廷,莫说你,便是你的妻儿兄弟一并九族,都难逃株连之罪!”

    徐章昀被这等声严厉色吓破了胆,连连叩首,额头磕得砖上砰砰响:“下官该死,下官该死,下官一时糊涂……糊涂啊……”说到后面已是哽咽难言起来。

    “即使死罪可免,亦是活罪难逃。满十四之龄及以上男子皆枭首,不足十四者流放边疆,女子发为娼妓。”今安轻声地将一条一条列明白,问他,“徐章昀,待你到地府之下,面对你的列祖列宗,可交代得起?”

    徐章昀已是痛哭流涕。

    “菅州侯做下这等有害社稷之事,你却是为虎作伥。”

    “下官、下官实在是一时糊涂、一时糊涂啊。”眼看着今安的话声有温和下来的迹象,徐章昀忙忙膝行向前,连连求道:“请王爷救我,请王爷救我,下官愿以一己之身以死谢罪,只求王爷救下府中老母幼儿,实在、实在……下官日后必定为王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徐大人说笑了,你犯下这等大罪,又有谁敢救你?”

    徐章昀僵立当场。

    “州府尹大人,你可愿自救?”

    ——

    “与他州诸侯暗中互信,隐瞒寇情拖延不报,这等事情果真要被株连九族吗?”事后,卫莽问起这事。

    今安笑笑摇头:“哪里要得,左不过是革去官职贬为庶民,最重也就是抄家。”

    “那……”

    “当时本王说什么他都会信。现在回过神来想必正在家中气得跳脚罢。”今安拿着到手的徐章昀亲笔信,阳光下瞧了一会,“但他现在的把柄都在本王手上,若他敢失信反口,本王只需在奏疏上多为他美言几句,不愁不能为他求得株连九族的恩典。”

    将笺纸几折叠进信封内,浇下封泥,金质私章重重按落,一枚锈红火漆印干涸在雪色上。

    今安将封好的信件递给亲兵,“领队快马去菅州,将此信亲手交到菅州侯手上。”

    “另带本王口谕,”她举目看向窗外飞檐,眺去西南长天,“本王与徐章昀大人在洛临城恭候菅州侯大驾。”

    ——

    今儿是付书玉头次当差的日子,顶好的灿烂晴天,一扫连日烟雨的湿重。

    “方才听院里扫叶的大娘说,这应是洛临今年最后一场雨了。”笙儿边将她的袖子系好,边叨叨说着闲话,“只等到秋天过完,树上的这些叶子掉光,雪就要来了。也不知道这洛临城的雪,是不是和王都的一样重……”

    一秋枯骨,雪席裹之。

    等白雪埋到脚踝、堆没墙角青苔,那时,她究竟是留在洛临,还是重回王都,就都结局分明了。

    也或许,不用等到那时。

    付书玉对镜拔下挂鬓的步摇,手指在妆台一根银素簪上停顿、掠过,捡起一支紫玉鸢尾钗,定上发髻。

    雪色飞禽掠过上空,收翅停在着一袭月白长衫的雅致公子肩上,抓皱了那片衣料。

    燕故一偏头,在枭风圆圆脑袋底下的颈羽里揉了几下,闻声回头,目光如流水徐徐而过。

    从少女绾起的半髻,束袖,扫到收至脚踝上一寸的衣裙下裾。

    少女裙面上芍药怒张,随着轻履挪移一步步走过来。她目光澄澈而坚定,行礼道:“见过燕大人,属下付书玉,今后三月时间,请大人不吝指教。属下恭之敬之,莫有不从。”

    府门处,卫莽匆匆进来,迎面对二人道:“你们可认识什么、叫什么鱼的公子?”

    “什么?你们都不认识?”卫莽一径大步踏近,边走边嚷:“门外来了位鱼公子,说有事要求见王爷,就长得比花楼里的大姑娘都好看的那个,看看谁去随便应付他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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