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家大门前。
两鬓驳白、支钗扶摇的贵夫人一落轿,便在众多侍女的搀扶下,步履急切地行进府门。她捂着心口一连串地直唤:“我的心肝呀,我的心肝啊。”
正是几日前去了坐山寺礼佛的虞家老夫人。
每年一次惯例的参禅养性,自虞家老太爷仙去后,二十多年下来老夫人风雨不改越加虔诚。没想到在寺里住了不到两日便听到孙儿遭劫的噩耗,虞家老夫人当下心急如焚,斋菜都未吃两口便唤人驱车赶了回来。
虞之侃收到消息赶过来正堂见母亲时,虞家老夫人刚从逢月庭出来,迎面见到他便是兜头一通痛骂:“我将好好的孙儿交给你,看看你这个混账老小子究竟做的些什么好事!天底下的钱是能都收进你口袋里的吗!竟弃我孤苦无依的可怜孙儿独自一人在那吃人的恶船上过了一天一夜!一天一夜啊,这不是来催我孙儿的命数吗,刚刚看他都已经……”
说到这里,老夫人已是不忍再说下去,霍然跌坐在圈椅上捂面哀哭。
虞之侃先是被淋头骂得无辩解之力,又被母亲这般大动肝火的情形吓得一怵。忙忙上前告罪讨饶,边使眼色差下人去请夫人虞氏。
下人机灵,也见惯了,当下脚跟一转去了后院。
别看虞之侃名里头有个侃侃而谈的侃字,遇上家里两个女人,在外能言巧辩的一张嘴真是封了胶糊一般,除了道歉说我这也不对那也不对再做不了什么事。一旦家中生内乱,他往往只能退避三舍,还是得交由他夫人出马。
虞夫人陆氏是官宦人家出身,才情心性气度皆是上佳,且极善周旋之道。这不,陆氏一来,轻言巧语,几句便哄得虞家老夫人心中宽慰,拍着她的手道:“还是你善解人意。”
不像那个糟心儿子。
糟心儿子虞之侃这才敢上前,这般那般,把寇祸的前因后果详详细细地解释了一通。生怕哪一点讲得不仔细就要惹得母亲再次大发雷霆。
老夫人将一整件事听下来已然心里有数,仍是恨铁不成钢,怒指没出息的亲儿子道:“亏你做这当家老爷,还敢自诩不畏强权,人家几句话就把你唬得把儿子送出去当诱饵!此番幸亏那位大人说到做到,真将兰时全须全尾地带回来,若不然,我看你该将如何!”
虞之侃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只能听任骂之。
陆氏颇为担忧地道:“虽说劫难已是过去,可是……母亲您刚刚也有去看过,兰时他身子本来就弱,此番遭罪,身体上的伤是一方面,怕的是他心里也……”
由不得人不多想,洛临城中得了痴傻疯病的人,并不都是天生的。其中不乏遇到天灾人祸磋磨,难以承受至心性大变的,最终彻底行为癫狂。岸上人都说那艘船回来的时候,满甲板上的血迹尚未被冲洗干净,那间东南房更是被毁得没一块好地。问起杨嬷嬷他们也是个个不知。船上一天夜除了知晓是官兵最后救下的,其余内情竟是一概不知,可不煎得人心肺都焦。
虞家老夫人正想说不至于,话到嘴边还是停住了,不敢那么笃定。只好退而求其次,又将虞之侃好生骂了一顿。
——
一大串贼寇被绑着提溜下船的场面,隔日已从江岸上传遍了全城。
心头大患彻底剿除,一时间举城扬眉,将定栾王的美名夸上了天。有说书人借机捕风捉影编成故事搬上了台面,惊堂木一拍,说的惟妙惟肖,犹如亲见亲听。
“……闻说那安平侯有雅心,常佩一把长剑,将剑取名为见雪。见是为看见,雪却是隆冬大雪。这就奇了怪了,为何要将取人性命凶煞至极的物什,来取了这样意为无瑕的名?看官们可是也有此问?老朽我是百思不得其解,便去打听了好多圈,可稀奇的是,竟都无从得知。”底下登时起了一阵被吊起胃口的嘘叹,又忙忙静下等待后文,“且知安平侯善剑术,一把长剑舞得如同手中游龙,顷刻取敌首级。”
坊间书话颇多无中生有,何况将那等上上人拿来做口中配瓜子下酒的热闹,实在很不像话,更怕被问罪落狱。于是从事这一行口技活的聪明人便早造了过桥梯,将王侯名取谐掐尾地做了化名。
定栾王摇身一变,成了安平侯。
平常琵琶戏曲抚弄的高台上,那说书先生手捻胡髯,作故弄玄虚状:“但,这等场面在这艘船上却是看不到了,因她此时无佩腰间长剑,只带了一把通体银白的匕首。可就在不足三尺的距离外,贼寇的首领虎视眈眈地,缓缓抽出了手中的宽刀,二人在江水浩瀚飘荡的大船上对峙——”
“尺长短匕对上数十斤重的宽刀,无疑是以卵击石,胜负已定。却看安平侯面上无半分波澜,罩在左脸的黑甲刻着半幅獠牙鬼面,直欲择魂而噬。究竟,这一场短兵相接的胜算到底有几分?安平侯又是怎样脱险,救全船于危难之中呢?”惊堂木高高悬起,落下,“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说书先生将惊堂木一拍一收,拍案落定。
楼里的客人坐得是满满当当,听得兴头大起,突然就断在了精彩即将展开的地方,纷纷老大不乐意的喊起来:“诶,怎么就说完了,再继续说呀,我们多给点赏钱还不行嘛?”
“我新买的二斤炭烧瓜子刚到,你就给我说这个?”
“莫不是嫌这么多人不够排面罢!”
“是啊是啊,继续啊,别搅了大家伙的兴……”
长须冠帽的说书先生也是难得遇到这种情形,连连讨饶,说还得赶下一趟。
伙计金阿三正听得津津有味,听见这未完待续的说法,不由得嘟囔抱怨道:“怎么说着说着又没了,专吊人胃口。”
烟娘理着帐头也不抬:“不过是人家还没来得及编好后面的,只得回去好好编完才能说来给你们听不是。”
掌柜的一惯爱说实话。
金阿三听了这话呐呐无语,细想又觉得颇有道理。西南角有客人扬手要茶,他连忙甩开汗巾迎上去。再回来,就见门口进来个熟面孔,穿着高府大门的家丁服饰,正和掌柜的搭话说要定酒。定眼一瞧,可不是前几天才在街上见过的老熟识李顺。
“哟,怎么来了?”
那李顺见面先带三分笑,“正好有差事忙活。”
烟娘埋头在账本里,见金阿三过来搭手也乐得清闲。
李顺说:“我们府上明日要摆酒宴呐,管家特意让我来烟波楼里定酒。”
金阿三恍然:“上次说你现在是在阑井街虞家府上当差罢。”
“可不是。”李顺有个舅舅在虞府上当管事,最近府里缺人,就把他捞了进去。也亏得他会来事也能干,做了几个月就在掌事管家手底下得了这次摆宴酒的肥差。
金阿三有些纳闷道:“不对呀,那虞家老爷不是自己珍藏了几个大酒窖子的好酒吗,说是天南地北收罗来的,从来不肯来外面采买酒酿的,怎么这回……”
这个问题正说到点子上,那李顺也是个好唠的:“这事说给你听也无妨。你可记得前几日里我们城里的那位大人物剿了一窝贼人的事……”
近日来风靡街头巷尾的大人物还有谁,刚刚还出现在说书先生的话本里咧。金阿三接了李顺使来的眼色,忙忙点头。
“三日后宴请的可不就是这位大人物,听说这位在头几天进城的接风宴上,可是对你家烟波楼里抬去的美酒赞不绝口呢。我们管家一听到有这事,忙忙就让我快点过来定酒,生怕哪处不妥帖扰了贵客的兴致。”
说到这里,李顺想起什么,转头去看案后,“当时烟掌柜也在接风宴上,对罢。”
烟娘手头翻的账本停在那一页,像是忘了翻,闻言抬头看来。她今日只简单描眉和上了一点浅红胭脂,往日做艳妆的芙蓉面上显出尤其不同的清雅来。她问:“酒什么时候要?”
“就这两日,总不好误了宴会的时辰。”李顺说。
话头断掉,旁边金阿三才觉出味来:“是呀,当时贼人劫船的时候,那虞公子不就是在船上嘛,那天早上我还和掌柜的说起这事,说怕是凶多吉……”说着打了下自己嘴巴子,“看我这不着边的。幸得吉人自有天相,后面当天傍晚不就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嘛。”
“是啊是啊,幸得贵人相救,那可是天大的大恩情。老爷夫人此番特地设宴,就是要好好感谢贵客。”李顺说到这里,不由得踟蹰,“就是、就是……”
金阿三一看有内情,八卦心点燃,顺着接:“怎么?”
李顺又朝他使了个眼色,金阿三忙忙附耳过去,听他悄声说道:“怕的是经历了此番劫难,即使被人救下来,我家公子怕也是不好咯。”
金阿三大吃一惊:“莫不是……”
“可不就是。”
这话说了相当于没说,金阿三急得连连问,“那是怎样?”
但是各府有各府的规矩,尤其越是门庭高贵的对底下人管束得越是严格。即便李顺向来惯会碎嘴,也不敢冒着被人赶出府丢掉肥差的风险再多说什么。任凭金阿三几次追问,李顺定好酒数便急忙告辞回府复命,空留下教人抓耳挠腮的悬念。
金阿三在后面叹了声晦气:“怎么今天的人说话都只说半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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