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那抹袅娜身影自门廊后远去。一群人一叠声地赞叹,又是一叠声地惋惜。
被卫莽一个个扬鞭指了过去:“一个个想些什么呢,人家堂堂王都司徒高府的千金大小姐,赶紧收拾收拾你们快掉下来的眼珠子!”
一听这话,顿时就有人嚷嚷开:“哎哟卫副将,弟兄们哪有胆子想些什么,也就看一看,看一看呐。”
“怪不得那左相嫡子自请要南下,被他老子罚了三十棍子也不改痴心。”
“最难消受美人恩。”
“你这句用的不好,分明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一堆糙老爷们里几个惯会碎嘴的唠唠叨叨扯起大布,说起来没完,被卫莽一人赏了一鞭才消停下来。
人群后面一个年纪最小的,十三、四岁的少年嗤笑了声:“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少年长得唇红齿白,身量与五官还未抻开,偏偏总是摆出横眉斜眼模样,倒称得那张有些软肉的脸蛋愈发有趣好捏。
身边这些人最喜欢逗他。
“没想到我们小淮还是个见过大世面的,来,让你哥哥我开开眼界,你都见过些什么大世面?”一个长得尖嘴猴腮的汉子伸手去揽少年的肩,被少年翻着白眼避开,“有你什么事。”
“小淮你学什么不好,怎么天天学着王爷说话。王爷出去这样说话别人不敢揍,你小子出去小心被揍得我们都不认识。”卫莽皱着浓眉瞪着大眼在那边嚷。
名唤小淮的少年双颊在红灯笼下照得红通通,他从长睫缝里偷觑了正笑着的今安一眼,一时间不知是羞的还是恼的,瞪着卫莽气哼哼的低骂了句唠叨鬼。
他当下扯鞭调转马头,两腿一夹马腹一溜烟跑了。不过一会儿,又见那少年驱马踢踏着回来,拱手向今安行了个告退礼,低下的双颊几乎烧得火红。
满堂哄笑里,余下的也一个个告退回营。
这座定栾王府曾是某个皇商巨贾被抄家后留下的旧宅,占了城中一大块地头,往前数个十来年也曾金碧辉煌不可逼视,被誉为江南帝宫。
洛临城知府这般啧啧感叹道。
确实可以想见当时辉煌,只可惜,抄家时抄得太彻底,还放了一把火烧了整整一天一夜,至今仍能从一些偏僻院落看见烟熏火燎后发黑的门和墙、不时掉渣下来的雕栏画柱。
能者多劳实则吹毛求疵的燕故一只得一并担起修缮府邸的重任。这下好了,燕大人手上没个把门,花钱如流水,本来就不算富裕的府库里被狠狠削去了一层。而在其余人的宅邸未置好之前,南下兵马便都挤在这王府里,挤不下的,就去郊外搭营。
一时间,定栾王府里人满为患。
刚上任的王府主事管家李管家忙得是焦头烂额,连轴转地转了半月多,堪堪在定栾王出江剿匪这两日安排好了个七八成,就剩些棘手的手尾要料理了。
现在总算将大门口一群臭烘烘喷口水的马爷们挨个请走,安排好人清扫一地的马粪狼藉,李管家才得空忙忙揣着叠厚簿子去拦自家王爷。
今安边走边和燕故一、卫莽二人说话,转头就见面前站了个不苟言笑的熟面孔。常年风沙磨砺刻着纹路的一张老树皮脸上,正努力抽搐着要挤出个不熟练的笑,不添和蔼反添惊悚,看着让人瘆得慌。
正是抱着账子过来的李管家。
“见过王爷。”李管家见完礼,便争分夺秒翻开簿子。
今安抬手示意:“停。”
李管家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住:“?”
今安问:“十万火急?”
“王爷,的的确确,当真十万火急。”
“不急,其他事你明早再过来说,现在有件要紧事你先去办。”今安道,“之前说这座宅子里有个地牢?”
李管家茫茫然不知所以然,还是回:“回王爷,是有这么个地牢,在竹林苑下,大约有一亩多地。”至于曾是商贾居住的府邸里为什么会有座这么大的地牢,就是些不可提也无人知晓的旧事了。
“差人收拾一下。”
“王爷要用到?”
“嗯,有几个客人。”
完了。两个字砸上李管家不堪重负的肩上。他就知道自家说一出是一出的王爷这脾性,就不能给说话的时候。顿时也顾不上问什么样的客人要去住那阴森森黑麻麻的地牢,忙忙搂紧他十万火急的簿子退下去安排。
——
“这老李头之前掌勺时倒没看出有这管家的本事。”卫莽在旁边笑。
是了,李管家原是军中管烧火颠勺的,随军南下入王府后,今安便在一群看账本不知为何物的大老爷们里指了他去主事管家。没想到,半个多月管下来倒也像模像样。
“他掌勺时管的军中伙食,少则几万人,多则几十万人。如今不过管区区一府上下,又有何难。”燕故一在旁边开口。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卫莽便想起事来,掉头道:“你说说你也是,人家王都下来的贵女,离家千里已是可怜,性格又那样温柔好相处,你是作什么要难为她?”
卫莽长着高八尺虎背熊腰的魁梧身量,用一张下巴宽硬浓眉大眼的糙汉脸操碎了一颗慈母心。
实在是家里这帮人就没几个会来事的,整日只会到处拉仇恨,半点不体谅维持和睦的辛苦。要不是有他老卫兜漏着,这个家早就散了。
不说别人,单说眼前这俩。
第一位自不用说,位高权重心狠手辣,天底下没几个敢得罪她的,得罪了也没什么好下场,凡事干就行了。他老卫不敢多说这位什么,大家自己也看得到。
另一个正经起来倒也得了不少诸如足智多谋算无遗策的美称,长着一张斯文小白脸靠着出卖皮相骗骗人也能过上好日子。怪就怪在这小子嘴毒啊,毒过黄蜂尾后针,心还黑,黑得毛笔蘸上能写字。
偏生人家藏得好,一大群人排着队等着被他卖了再帮他数钱。
他老卫曾经年少不更事的时候就是那个帮人数钱的,被坑得裤子都没了还跟人道谢。等等等等诸多不堪回首的往事。到如今,甭管他燕故一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就是他的错,一定是他的错。
天底下还有谁能坑得了他呀。
燕故一闻言哂道:“付氏女给了你多少好处。”
“诶你这话就不对头了,老卫我帮理不帮亲,这就跟你好好掰扯掰扯……”
这一掰扯就能掰扯到六七年前老掉牙的事情。而场面不外乎是卫莽唠叨个四五句,被燕故一回一句噎得更生气。都是平常,就是吵得慌。今安经过这两天忙碌正乏得很,什么天王老子顶了天的事情都没劲去理,被这催眠曲一样的吵闹声吵得更是困倦上涌。她叫停了这幼稚的场面。
她想起要算的账,问燕故一:“昨日下午回来报信的那个少年,现在何处?”
“已经关在了府牢中。”燕故一道。
今安眉目一舒:“做得好。”
燕故一早在第一眼就发现端倪,在今安带人出江后,便将少年关押提去审问,结果一问三不知,少年一脸受惊惶恐样。可燕故一目光何等毒辣,至今没遇上比他会玩心眼的,少年伪装的畏怯、手上常年握刀剑才有的茧子、下意思藏入袖中的手,都在他眼皮子底下破绽百出。
“许是他做贼心虚,抑或急功好进。竟想趁夜逃脱,被我安排在门外的人当场拿下。”燕故一将其中经过风轻云淡地说来,“就是嘴巴有些硬,少不了要吃些苦头了。”
卫莽就在旁边看着两人你来我去地料理人。
“今夜带回的这批江寇也由你主理审问。”
“是。”
“本王倒要看看,这一遭乱事,州府尹要如何交代。”
——
今安回到自个院中,灯火通明,一道青石板砖铺成的小路从院门口一直蜿蜒到堂门前,小路两边栽种了徐徐飘香的桂树与低矮的花株。
原本两边栽种的是一片密密的竹林,自那场抄家大火后长起来的,无人踏足管理之下,竟趁着天光雨露抽成遮天蔽日之势,风一过,沙沙声不绝于耳。
实在风雅,真就是一个极适合暗中埋伏的宝地。
燕故一看后便命人砍了整片竹林,重新栽了桂树,仍按五步一棵的间隙。这样布置下来,只从院门处一望,便可一览无余。
硬生生将处风雅景致改得像捅了谁家的香料铺子。
满院仆人侍女早早点亮各处,备好衣衫热水,而后退下。留下一室清净,案上新折的几枝木芙蓉在水瓶中摇曳,落了几片花瓣。
不合身的黑衣被随意丢弃堆叠在地上。简单洗漱,洗去了满身的疲乏脏乱后,今安从寝室踱步到正堂,将里里外外走了一遍。
门外有人在唤她。
推开门。月亮挂在头顶,院落中间支着张大桌,桌上点着小炉,炉上温着烧刀子酒。时辰正好,烧开的酒咕噜咕噜着催人去拿。
扑面而来的热气腾腾与人间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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