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之又近的距离,比之前无意的几次越矩都要靠近。

    不再是黑暗蒙着眼鼻不知色味的昏夜。

    是在重重帐缦也拦不住天光透进的白昼。

    今安垂眸,看见他下颌靠右嘴角处一点几不可见的痣,墨点一般。

    她将他按上床后便放开了手,任由他长发散落,仰倒在枕上,脖子抻出纤长又脆弱的弧度。

    她伏贴在他的颈边,话声几不可闻:“别动。”。

    这张浮雕精饰的拔步大床上本是卧躺宽敞,此时帐缦一垂隔绝四方,陡然狭窄逼仄至极,支撑都借不上力的锦被软褥将二人包围陷溺其中。

    打眼一看,连躲都没有地方躲。

    方才她几乎是压着他避进床帐里,匆促间衣裳肢体俱是交缠得乱糟糟,此时要分开,动作间难免会弄出声音。可就是屏息以待的同一空间里,正有人从门口走进来,一丝小小的窸窣声都会在这静室中被放大。

    外头那人进门后在房中边走边停,在翻找查看什么。

    今安警惕着外面动静,将腿从虞兰时的膝盖上挪开,谨慎间动作极轻极慢,近乎厮磨。

    她还得顾及着不要扯开他身上被剪得破烂的里衣,免得身下闭眼呼吸颤抖的人羞愧自尽而死。

    帐里满是冷香檀香,争先抢夺清净,像揉出汁的花埋进烟灰里烧,呛得胸肺奄奄。

    若有似无的触碰感从四肢、身上传来,似蚂蚁爬行的足肢,又似蛇虫摩挲而过的鳞片,连骨髓里也被这些虫蚁咬了口子钻进,麻痒渐密,附骨之疽不去。身上压着的重量在一点点抽离,她的发尾掠过他的脸颊、脖颈、锁骨。

    虞兰时难以忍受般地仰起头。

    又一下被人捂住了嘴。

    他的呼吸声实在是太吵了。

    在屋内走了一圈的、微沉的足音转了方向,走近,停在床前。

    一帐之隔。

    今安已经起身,支膝点床蓄势待发,盯着那里,手中匕首轻而无声地出鞘,划出一抹银光。

    那人抬手要来掀帘的动作,被外头天光投在帐面上——

    “你在干什么?”

    门口传来一道男声,阻止了那即将掀起床帐的手。

    那人的手立马收了回去,仍有些不甘心地:“我进来看看是否有什么差错。”

    帐内适时地,传出几声气弱的咳嗽声。像在证明里面人的无力无害。

    果然,门口那边冷哼了一声:“一个半死不活的病秧子能出什么差错?收起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小心思,头领们正为四头领的事情心烦,有的是你撞上火山口的时候!”

    床前那人掉头走了出去,门被从外关上,落了锁。

    寂静。

    床帐被一下掀起,天光大敞,清风将窒闷的空气搅散。

    今安走开前瞥了一眼床上的人,对上他眼睫微掀看来的眸光。

    他面色潮红,正濒死般张唇喘息着。

    ——

    满江的蓬莱烟雨尽散了,远山云霭萦绕,现出金乌不可逼视的光芒,江涛东去不回。

    时间来到巳时五刻。

    今安已经在这艘船上呆了近七个时辰。

    她又搜刮了一套虞兰时的衣服,埋在一堆姹紫嫣红底下的难得正常低调的黑衣,换上后长靴横跨坐在窗台边,听着底下动静边把玩着一柄银色匕首。

    刀锋于修长指间上下翻飞,舞成寸寸寒光。

    权力倾轧之地,多的是不甘不平的盲目跟从者。一点似是而非的苗头,一把暗中助长的火焰,足以将看似逢迎平和的局面烧出缺口。

    甲板上从雨未停就掀起了几波不大不小的挑衅吵闹,被头领们及时按了下去,还打罚了几个带头闹事的以儆效尤,没有将这锅浑水烧热起来。

    真是可惜。

    殊不知压得越是用力,反叫人期待反弹起来的后果了。

    今安想过一网打尽,将这一窝子毒瘤全绑回去轮流审问,却没想到这艘船不回去他们的老窝,却在江上停留。

    循着蛛丝马迹越是深究越是发现其中的种种矛盾之处。这群传是乌合之众的流寇本身存在就很蹊跷。若是临时起意谋财,按江寇以往的路数多半是夺财杀人,哪怕贪心不足要赎金,留下足够人手守住,再遣人前往约定地点拿赎金即可。

    以己度人,今安向来要将兵安在最合适的位置取得最好的效用,断不可能让诸多人平白无故滞留在这里一日夜。遑论追兵一到,便是一锅端的后果。

    除非,这正是他们此行的目的。

    思及此,今安看向这场祸事的源头。

    虞兰时坐在桌边,换了身槿紫衣袍,微蹙的眉眼带些苍白病气。

    槿紫色妖,几分雌雄莫辨的荒谬的美丽。

    他身上原本敷好药的伤口,被她一番动作硬生生按出了血,出于十年难得一见的良心作祟,今安又给他重上了药,让出地方给他换衣服。

    那一身破烂衣服已经不能再看了,用衣不蔽体形容都是夸赞。

    算起来,自一宿的接连波折和杀人销赃体力活,这还是两人自见面以来头一遭正正经经面对面坐下说话。

    只是气氛有些怪。

    当然,是虞兰时自己单方面的问题。

    目前所在处境又哪容得了那些黏黏糊糊百转千回的东西,暂按下不提。

    “姑娘的意思是这次劫船并非偶然,而是他们谋划已久?”问出这句,虞兰时已勉强平复好了心绪。

    今安说是啊,问他:“虞公子在此趟渡江前后,可有看到身边什么人行迹可疑?”

    虞兰时沉吟一会,摇头道:“这趟船是我母亲亲自安排,挑的都是信得过的人,印象里没有什么纰漏。姑娘怀疑,是我府上被安插了贼人里应外合?”

    “不排除这个可能。虞家这趟出船并没有定下归期,江寇如何能在回城的当下正正截住,必得先知道船行轨迹。这样想来,只有里应外合,才最万无一失。”她手指敲着膝头,和着敲动的节奏一点点顺着整件事的脉络。

    虞兰时不由得回想起昨日被劫船的情形。

    未时三刻,日跌时分。当时他刚歇过午晌,醒后辛木正递来一盏春茶。

    他记得这么细的原因在于,下一瞬船舱突如其来的剧烈震动,将他接进指尖的青花茶盏震落。

    船遭撞击,被迫泊停,喊杀声四起。

    从船舱走到二楼舷梯的这一段路间,乌压压的近百外来者从另一艘大船荡索过来,刀光剑影杀气迎面。甲板上横陈着几具护卫尸体,血液肆淌。船上四面哀嚎求饶声,声声讨伐他的任性妄为,将全船人拉入如今这危险境地。

    当夜他就做了噩梦,惊醒后再睡不着,坐在窗边神思恍惚。

    直到被闯入的人勒住脖子,强扯着他,从地狱攀上人间。

    救命之恩。又何止是救命之恩。

    他把这句话嚼在嘴里咽进心里。

    “未时三刻。”今安停下了敲动的手指,道:“即便这伙江寇动作再快,起码也要一个时辰才能把船拿下整顿。我在申时六刻收到消息,打点好一切出江最早也是酉时,且雇了行船三十年的老翁带路,仍是像无头苍蝇一样在江上转了两个多时辰,才找上了这艘船。”

    她一句一句地说,虞兰时一句一句地听,仍陷入迷雾中,目光无意识地跟随窗边尘埃起落,落上她的眉睫。

    “虞公子,船被劫的消息是一个少年送到的,自称是你府上仆役,贵府也确认无疑。”

    她看过来,红唇轻勾:“那么,一个十来岁的、被凶恶贼人扔下船毫无准备的少年,究竟是怎么在不到一个时辰里独自爬上岸的?”

    “他当真是水性与勇气绝佳吗?”

    虞兰时哑然,继而恍然。

    今安掸了掸袖子,嗤笑了一声:“划船我信。他不仅会划船,还会兜圈子,指的位置让船险些去了海里。真是好大的本事。”

    他们之前全然忽略了这点细枝末节,从未深想。这样一推算,虞府里又岂止这么一颗小钉子。

    但那都是回去以后要算的账了。

    今安举目沿着天边飞云望到很远的地方,琥珀眸中淬光:“让他祈祷罢,在我回去之前能逃掉。”

    天外一阵掠风的振翅声由远及近。

    窗光陡暗,拢进大片阴影。

    秋天多江风猖獗或者北飞的大雁,都是平常。虞兰时不经意回眸,看到了一只展翅疾飞而来的陌生飞鸟。

    细看,不是飞鸟,是猛禽。

    通身雪白堆簇的羽毛延伸至两扇矫健纤长的翅膀,飞翔姿态优美招展之至,几乎屏蔽了正对窗口的那一小片天空。

    金黄色的虹膜中一点针扎似的黑色瞳孔,注视着窗内倏忽逼近。

    令见者畏怯的力量与寒光。

    美丽而强大的生物在窗外数丈盘旋几圈,骤然背翅俯冲而下,灰黑色的钩爪抓向窗边人伸出来接它的臂膀——遏风而停,凌厉的翎羽刹那张开遮天蔽日又刹那收拢。

    凌驾于食物链顶端的猛禽,却长着猫儿似的圆脑袋和圆眼睛,收翅拢成圆乎乎毛茸茸的无害模样,歪着脖子往今安怀里靠。

    今安收回手臂,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对虞兰时介绍道:“这是我的宝贝,枭风。”

    虞兰时:“……”

    那只佯作乖巧的猛禽似乎满意极今安对它的介绍,扬着脑袋欢快地对她呜呜叫了两声。

    那双禽类瞳孔转而看向虞兰时,缩成针眼大小的黑点,耀武扬威地瞪他。

    虞兰时微微笑起来:“它长得真漂亮。”就是翅膀背面长了太多横斑,跟泥点子一样脏。

    “漂亮是枭风最不值一提的长处。它可日行千里,听而机敏,目辨数里。”

    今安将臂膀上的雪鸮从头缓缓顺下密羽到尾巴尖,将它顺得抖着颈毛舒服地呼噜出声,最后从那雪白密实的腿羽中解下一卷信筒。

    “最重要的是,它总会找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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