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硬的骨骼砸烂了地木表面,遍地狼藉,伴随着巨响落定后,空气中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和无边沉寂。

    抽屉里备用的蜡烛被人翻找出来,那双手颤抖着点了好几次才点燃烛芯,扶着烛台摇晃着陡亮的光芒从窗边移到舱室正中。

    明亮的烛火照清地上一片狼藉,脸朝下的尸体旁蔓延开大滩白浆红液。

    她坐在旁边。

    脸上沾着几点溅上的血。

    掀起的眼睫下,琥珀色蕴光,美如玉净瓶中救世的甘霖。

    束缚的赭红长袍经历一番剧烈动作,袍裾缝处从小腿下沿裂到膝盖上一点,残碎不一的裂帛线贴着光洁皮肤、滑入阴影处。

    虞兰时举着烛台靠近,照到一半便不敢往下照了,目光别开,从怀里掏出洁白的绢帕递给她,“擦擦脸罢。”

    “你倒是机灵,这会知道过来了。”今安接过了他的小意讨好,随手拿帕子擦上脸上黏腻的脏血。

    几点鲜红从脸侧一下横到眼尾。

    他不辩不驳,挡在面前,隔空点她脸上,声嗓轻轻:“还有一点。”

    今安又朝脸上糊了一把,“这样呢?”

    “还有……”

    “……这样?”

    “……还没有……”到这里他几乎是有口难言地,又像是做错事一样扑簌着长睫战战兢兢。

    今安有些不耐烦,帕子往他手上一推,不管了。

    虞兰时被这下动作攘得退了半步,原地怔了一会,追去她的背后。

    “兰时有一言实在冒犯,还请姑娘莫要怪罪。我帮姑娘擦罢,就差一点……”

    鼓起极大勇气说出口的话音未落,她霍然转身,他煞不住脚步。

    雪青衣袍上压着的环佩撞上荡起的赭红色腰带尾银扣。

    昏暗中清脆的相击声。

    紧接着,雪烟般的呼吸拂上他的颈间,微凉,却烫得他血管喉结一颤。

    虞兰时懵了。举着烛台的长指一下松开又紧扣,指节处泛出青白。

    空气中刹那黏稠烫人。

    是彼此的体温和呼吸混乱挤于狭窄方寸的空气中迸发出的热度。

    衣发摩挲间又是一场雪落的声响。

    雪越下越密。

    在雪青衣襟几欲跌撞压到赭衣的前一刻,一下力道按上他的胸膛。

    她的手掌隔着拓张的血肉按在心口。有一瞬似乎被抓住了胸骨下的心脏。

    冲势戛然而止。

    那只手只是挡住他,毫不停顿地,将他缓缓推开。随即她向旁一侧,将已歪倒掉到半空中的蜡烛扶起,重新放回他手中。

    今安身量在北边女子中已算高,在这南边更是出挑。少年比她高了堪堪小半头,虽说身形比较北边男子的魁梧差得远,但算起横竖面积也要比今安大了两个号开外。

    他平举的烛台刚好到她肩侧,烧出白烟的烛火掩映着她比平常人深邃的轮廓。

    明明暗暗、深深浅浅的光勾勒眉眼鼻唇,投在舱室灰暗的墙上,艳鬼影子昭昭欲揭。

    她眼里清清冷冷,“虞公子小心。”

    几乎是她收手转身的下一刻,虞兰时笔直的腰背一下佝偻,抬手捂上胸口。

    仿佛是要借着层层叠叠的衣衫和皮肉骨血,挡住胸腔内震如擂鼓的心跳声。

    ——

    红梅屏风歪倒,数架花几乱七八糟摔在地上,断开的木腿破出狰狞长刺。

    约莫是有人且退且慌乱扔出各种东西阻挡,仍被一路从门口逼退到窗边。

    今安扫过几眼,从倒地的屏风下捡出一柄漆黑短匕。

    正是她以物易物换给虞兰时的那一柄。

    出鞘的刀刃上挂着几丝线缕,和尸体身上衣裳颜色如出一辙。

    少年不是没有反抗,只是几下就被拿住。来人狂妄至极,甚至不屑于用利刃逼迫他就范,而是像逗弄圈套里的羔羊一样将这里当成捉弄的游戏场。

    可始作俑者至死也想不到,会在他自己亲手关上的门内迎来灭亡,变成一具躺在冷地上逐渐僵硬的尸体。

    刚才那番情形,杀与不杀都是后患。

    今安在瞬间权衡数种后果,而后取其轻。收拾残局罢,是累一点,好过留下个随时炸掉的硫磺弹。

    想到这里,今安霍然转身看向跟在后面的那个人。目光堪比挖心掘骨般地将他上上下下全刮了一遍。

    天真的羔羊却存活,还很黏人。

    着雪青衣衫的少年站在明亮处,双手捧着烛台,眼睫低垂在灯火下映染成金棕色。

    一身雪青色不复绮丽,左袖上裂开了长长的破口,露出底下皑雪似的里衣。齐整的长墨发也乱了些,可能在地上滚了几遭。贵公子落难模样。

    他从刚刚就一直跟在今安后边,不远不近离着三步的距离。亦步亦趋,狼狈又乖巧。

    像是怕打扰她,又不肯离远。

    整个案发现场走了一圈,把今安心头的火气走消了大半,这人看着又实在是手无缚鸡之力。

    “你过来。”

    虞兰时依言捧着蜡烛走近,走到两步距离外。

    一旦从无法控制行为的险境脱身,他又捡起了冠名堂皇的恪守男女授受的分寸。

    她的目光犹如实质般拂过他喉间,问道:“虞公子,这艘船上惊险万分,若是再遇到今晚这种情况,你当如何?”

    “姑娘觉得兰时应当如何?”这话应得是真乖巧。

    今安将捡起的短匕塞回给他,“你拿好这把匕首。”

    他总算放下黏在手里的烛台,依言拿住匕首。

    浑身破绽。

    今安一个手刃劈上他的腕筋,匕首当啷掉下。

    “我只用了三分力。”她划过他身上的眼风,比纸薄比刀利。只轻轻勾过来一下,随即又看去那柄匕首上。

    仿佛是这死物更有吸引力得多。虞兰时不知这突来的情绪为何,下意识抿紧了唇面。

    突然心脏一下躁动。是她蓦地靠近来,轻轻擒住他的手腕。

    他的手白皙修长,皮肉细致,只在指肚长了常年拿笔练琴磨出的这样金贵的茧子。一点不似她,蜜色皮肤上可见数处厚硬茧和刀剑留下的旧疤。

    从这点细微差别就可以知道,平生经历截然不同的两人,若不是这般机缘巧合下,甚至没有擦肩回眸的时候。

    碰到他手的瞬间,虞兰时被烫到般瑟缩了一下。

    明明她力道已这样轻,他还是怕。

    怕了,又不敢反抗。无非是看她视人命如草芥,又是真的杀人不眨眼。

    被她拿在掌中的手腕,冷白皮肤下血管鼓动的声音湍如激流。

    今安睨他一眼,不多做勉强,放下那只手腕,口头点拨了几句,将短匕收进鞘重新递还给他。

    窗外镰钩西坠,光芒稀薄。江上满目浓稠滴墨的夜色,来到了黎明前最是黑暗的时分。

    虞兰时握紧尚有余温的刀鞘,忽然退后两步振袖,弯腰俯首,向今安行了个极为好看的长揖。

    破长口的衣袖漏了怯,显出几分违和于这份庄重的滑稽和不雅,却已是他此时能做到的最周全的礼数。

    “虞兰时谢过姑娘的救命之恩,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只有……”后面的话好似被他咽了回去,抑或是说得太小声。

    今安从他好看的腰背扫到那藏不住里衣的破袖口,实在不懂他在做什么。

    地上的烛台被捧起,那双手像是抓住什么救命稻草一样紧握。他的音调轻而慢下来,不想说又不得不说:“今夜是兰时连累了姑娘,这场祸事本就与你无关。姑娘尽早离去,也不必再被明天事发所牵连。”

    闻言,今安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两眼,“你在说什么?”

    “这人死了,天亮后如果被他们发现姑娘你在这里,贼人必定要你去偿命。但姑娘是为救我,这些事情皆是因我而起,姑娘不必也没有理由留在这里。他们因为万两黄金的保票未必会对我下杀手,可对你却不同。你武功高强到底双拳难敌四手,我、我断断不能再牵连到姑娘。”

    他难得说这么多的话,声音又清又亮,大抵是一弧山涧泉坠崖敲山那样悦耳。如果不是他的声线绷得像快断的琴弦,脸上越发惨白,或许可以让人更为信服一些。

    今安从他攥得青白的指节扫到他似被烛烟熏出水红色的眼尾,忽然发现,他是真心实意地在说这番话。

    倒是稀奇。明明他自己身在泥潭,尚且自顾不暇,竟也有空闲操心别人。

    “行了行了。”今安摆摆手,顺手拉了张凳子坐下,“有时间说这许多废话,还不如省点力气一起收拾收拾地上这些东西。”

    他愣了下,看着她坐在那里,那双琥珀瞳眸里一直冷静,未见其它,“姑娘……”

    今安随口问:“怎么走?跳船?”

    他一下便顿住了,“姑娘是怎么来的?”

    “划船。”

    “船呢?”

    “掉头回去了。”今安应得理所当然,毫无顾忌,“这艘船停在江中,距离岸边大约十里。趁现在夜黑风高凫水过去岸边,不说能不能遇上好心人救命,大约也就落得个撞上暗礁或者卷入急流的下场罢了。”

    说到这里,她那双眼睛定定看过来,“求个全尸都难。”

    虞兰时想起她来时那一身挂汤似的江水,此时贴着她额际的发缕仍带着点湿润,勾缠在脸侧眼尾。

    忽然想起她前言所说,生死祸福,避无可避。

    他又不知胡思乱想了些什么,陡然趺坐在地。腰背直着,头颈却低下,那半腰绸缎般的长墨发跟着泼洒了一身,几缕轻拂过今安膝头。

    只听他喃喃道:“那么明日事发,我便与姑娘……同生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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