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影山上,佛堂。
岳安婉跪在佛堂里,茫然地垂着头,堂前的观音像低垂着眸子看着她。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去哪里,只是没办法再留在家里,和他终日冷脸相对。她总是觉得脑袋里浑僵僵的,什么也想不清楚。
门缓缓打开了,一束光从门缝照进来,映在她身上,两个影子重叠。
一个人走过来,跪在她身边的蒲团上,双手合十:“菩萨,小人家中妻子走失,菩萨知不知道她在哪里。”
她惊讶地扭头看了他一眼,应道:“既然已经走失,还找她做什么。”
“小人与妻子伉俪情深,二十几年。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菩萨面前也敢语出轻薄。”
“菩萨体察人间疾苦,慈悲为怀,不会介意我们这些小小凡人的七情六欲。”
她轻声埋怨他:“哼,你总是有话可说。不要触怒了菩萨,降罪于你。”
“菩萨,你说,我的妻子,为什么这样疑心我,难道二十几年,她对我的了解也不过如此吗。”
“你的妻子,从心里不觉得你是那种人,但是证据确凿。那姑娘,是拼了命不要。怎么看也不像是假装的。”
“菩萨,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有人能模仿我的笔迹,模仿得出神入化,偏偏又是个四处留情的风流浪荡子。”
她一愣:“燕归?”
他笑出声来:“菩萨明断。其实,还有一个证明。小人娶亲的时候身体很差,整天奄奄一息,只有跪在佛堂里,才觉得有片刻安宁。有了亲生的孩子,也是十八年前的事。家里这个还是勉强应付过来,再找外面的,只怕小人活不到现在。”
她被他逗笑了,嗔怪地一拍他:“再敢胡说。”
他干脆搂住她:“怎么不敢,我们回去说。”
她仍是不看他,轻轻推了他一把:“事到如今,你还要我回去。”
“怎么。今天犯什么忌讳,不能请菩萨回家吗。”
她绷不住笑了一下,仍有些哀伤地说道:“我突然在想,我们认识的时候。”她说着,看看他,又抬头看向观音像:“那时候,你不过是可怜我,才娶我回来。如今……”
他打断她的话:“可怜你是假,一见钟情才是真的。要我说多少次,真当我是大善人么。”他说着,看向她的侧脸。他看见她柔和的眼神,眸子中含着的淡淡泪意。他知道她终究是对他有情,这就够了。至于她对他的怀疑,大概也不过是一时的气恼吧。
她扭头看他,正好对上他的眼神,遂垂下眼神不看他:“是么。我这样误会你。想必你已经对我失望透顶吧。”
“误会我也是因为喜欢我。”
“你倒是很会安慰自己。”
“不安慰自己怎么办。你又不会安慰人。就当你已经向我道了歉了。”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他便握得更紧一些,“走吧。燕掠阁正在找那个姑娘,来还我清白。”
“说起来,那位姑娘……”
“说到底是燕归对不起她,人家的家事,咱们不方便插手。不过,燕归也不是那样无情无义的人。不说他们了,我们走吧。”他说着,拉着她站起来。
她随着他站起来,慢慢向门外走。就要走到门外面,她突然站住了,低声说道:“我想在这里住一阵子。”
“怎么?”
“这次出来,我想了很多,千头万绪。”
“想什么,回去再想。你看你脸色这么差。”他说着,顺便按住她的脉,她似乎要躲一下,还是没躲。他摸了摸她的脉,一愣,又更仔细地摸。她收回手来:“不必再摸了,我找郎中瞧过。最近总是头晕恶心,算算上次的日子到现在,已经有三个月了。我还以为是不调呢,并没在意。”
他惊喜地笑着,把她的手牵着凑到嘴边轻轻吻了一下,却见她神情复杂,目光躲闪,哪有一点高兴的意思。他好似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瞬间冷静下来:“所以,你要想什么。为什么不随我回去。”
“没什么。”
“莫非,孩子不是我的?”
她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他也反应过来,握住她的手:“对不起,我太高兴了乱说话。是怕年纪大了保不住吗,还是什么。我们请最好的郎中来。”
“不是,都不是。”她含混地应答着,扭头凝视他片刻,叹了口气,“算了。事到如今,有什么可想的。走吧。”
他当然看得出她闷闷不乐,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只想着先回家再说。两个人从佛堂里慢慢走出去,岳如明正等在门外,此时跑上来,抱住岳安婉,只顾着喊娘。
岳安婉看见她,紧绷的表情有些许松动,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你怎么在这里。”
“听说你离家出走,我好担心。”
“担心什么,我并没离家出走。只是,出来散散心,忘了告诉你爹。这叫什么离家出走,你爹一找就找到我了。”
“娘。”岳如明只顾着揽她的胳膊,“我还在想,如果爹没本事,不能劝你回去。那就我来劝。你要是不愿意见他,我就和你一起住在这里,大不了叫爹写一封休书休了你,我跟着你一起走。”
“瞎说什么呢,你怎么劝分不劝和。”岳宁星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岳如明的头,“如今你娘怀着三个月的身孕,不要乱说话。”
“什么?”岳如明惊讶地看向岳安婉,“娘,真的么。”
“大概不会错。”岳安婉勉强笑笑,对岳宁星说道,“你先回吧,我和如明一起走走,我们有话要说。这里,离庄里并不远,我们两个可以走回去。”
“说什么不能让我听的话吗。我可以跟在你们身后。”
“不必,如明的武功,我信得过。”
岳宁星不放心地看了她们两眼,还是点头同意,实则暗暗决定要跟着她们。
岳如明小心翼翼地搀着岳安婉,慢慢地向前走。岳安婉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没事,我不是纸扎的,走两步不会散。”
岳如明见她加快脚步,吓得向后轻轻拽她:“娘,你小心一点。”
“没事。怀着以觉的时候,我甚至不小心摔了一跤,也没怎么样。”
岳如明听得直咧嘴,试探着用手去摸她的小腹。岳安婉拿过她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岳如明摸不出什么来,仍是一脸的兴奋:“这里面,有一个孩子吗。是弟弟还是妹妹。”
“你六岁的时候,我有了以觉。你也是这么问的。”
“是吗。”岳如明傻笑着。
“你觉得该是弟弟还是妹妹。”
“该是妹妹吧。嗯,都好。”
岳安婉叹了口气:“我倒希望是个男孩。”
“娘,你怎么这样。其实女孩不会比男孩差的。你看我习武……”
岳安婉打断了她:“话不是这样说,你随我来。”
两个人一路行至烟花柳巷,岳如明看见,路边的女孩,浓妆艳抹,随风扑面而来的脂粉香气,熏得人犯恶心。她们正挥着手帕,卖着笑,熟练地和买主攀谈,任由一些手在她们身上肆意游走。岳如明看得一阵皱眉,岳安婉反而笑了:“如明。你说,她们笑得好看吗。”
“只是可悲。”
“有什么可悲?”
岳如明被问得愣住了:“这?一看就……”
岳安婉仍是笑着,压低了声音:“你看,那个女孩子,年纪还没你大,瘦得皮包骨头。她这样的姿色,不知一天要卖了自己几次,才能有一个稍微好一点的生活,不必回去挨打挨骂。如明,不是每个人生下来都衣食无忧。人不会随心所欲一辈子。人想要得到什么,总要用什么来交换。你想要买些什么,就要先卖些什么。你告诉我,你想卖什么?卖你年轻漂亮的脸蛋,卖你的身子,卖你的肚皮,还是,卖一颗傻丫头的真心?”
“娘。你……”
岳安婉嘲讽地笑着:“如明,你知道吗。我这一趟出来,原本是在想,还要不要回去。可是想着想着,我突然发现,我没有想的资格。因为我离开你爹,大概只有带着这个孩子饿死的份。就算是,我不要这个孩子,又能如何呢。养尊处优多年,我什么也不会做。一路走过来,我只有在庙里才讨到些东西吃,恐怕我连讨饭也不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丈夫,可能靠得住,可能靠不住。漂亮的脸蛋,能生孩子的肚子,这副身体,都不是什么独一无二的东西。如果你爹想换一个更年轻漂亮的妻子,随时可以。”
“爹不是这样的人。”
“是。我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只能说是我的幸运。那你呢,我肚子里这个,可能是女孩的孩子呢。如果你们跟了靠不住的夫婿呢。嫁过人被休回家的女人,就是名声尽毁,再难出嫁。你是有靠得住的娘家,可是,青峦庄里,明争暗斗得厉害,几时娘家也靠不住呢。”岳安婉说着,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如明。如今以你的身家,以你的漂亮,你可以看中世间任何一个男子,也可以轻易地俘获他。但是,不要傻傻的,在家里相夫教子。你总要有和你丈夫吵架的底气。”
岳如明看了她良久,低声应道:“我明白了。”
“这些话,只有我们两个说说,不要告诉你爹。否则,又是徒生嫌隙。”
“我明白。”岳如明说着,揽住她,亲昵地轻轻靠了一下她的肩膀。岳安婉叹了口气,抬头看她。岳如明要比她高出来半个头,总是傲气地抬头挺胸,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岳安婉看着看着,浅浅地笑了。她知道,她们会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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