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医院,门诊楼。

    顾疏放坐在椅子上输液,林深一开始坐在另一边回邮件,打几个字抬头瞄一眼吊瓶,但也只是惊鸿一瞥,低头的速度之快让人误以为后脑勺被枪抵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走了过来,面露难色地望着他,像是无声的批判——没病的人占用宝贵的医疗资源办公,简直厚颜无耻,最后林深只能灰溜溜地站了起来,抬头直直地看着吊瓶亦或是天花板。

    顾疏放合着眼睛都忽视不了他那灼热的视线:“林深,这吊瓶和你很熟?”

    “没有,”林深纯良地笑着,说,“我肠胃挺好的,活了二十多年了没得过肠胃炎。”

    顾疏放无语凝噎,幽幽地盯着林深。

    林深忙赔笑道歉:“老板我错了,别生气别生气,您肚里能撑船,大人别记我的过”

    没等他反思己过完,护士走过来看了眼顾疏放的吊瓶,又在他的“罪已诏”上添了一笔浓墨重彩:“你这陪着的人连吊瓶打完了都没注意到。”

    顾疏放彻底无语了,干脆把头转到一边,护士给顾疏放拔完针,看着林深霜打茄子的脸又忍不住说道:“陪护就要有陪护的态度是不是,您这在跟前盯着还不如人家买药的眼神好,这合适吗?”

    顾疏放循声望去,视线和买药的“人家”装了个满怀,她不由得一怔——怎么又是林一笑?

    林一笑应该是下班了,长发尽数拢成了一个低丸子垂在后颈,上身穿着一件卡其色的薄款卫衣,下身是一条有些发白了的牛仔裤。她的腿生得很漂亮,在牛仔裤的修饰下更是感觉长到逆天,露出了小截白皙的脚踝,脚上踩着一双低帮的淡蓝色撞色款vans。

    脸上带着白色的口罩,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站姿依然松松垮垮。

    亦如顾疏放看到了她,林一笑一进门诊就看到了顾疏放。

    出于职业习惯,她眯眼望了一眼输液架上的吊瓶,只剩个底了,陪着她的人眼睛是摆设吗?

    ——林深的眼睛像是个摆设就算了,怎么打针的人自己也不注意呢?

    输液不好好盯着吊瓶坐那儿冥想什么,是凡世俗景容易伤害她宝贵的50视力了吗?!

    林一笑没忍住提醒了护士一句,本想着做好事不留名,但没想到和当事人撞上了视线。

    不知道为什么,她干的明明是好事,却有种小时候上树偷果子被抓包了感觉。

    现在是下班时间,按理来说,她装看不见也没事,但总归过不去心里那道坎——毕竟是自己的病人,她做不到视而不见。

    但过去了之后说什么啊?

    顾疏放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打完这瓶明天就不用来医院了,没有什么比健康指导更有用的“废话”了。

    “顾小姐,”林一笑一开口词就顺了出来,“以后吃东西要注意些,饮食要健康清淡,辛辣油腻都尽量少吃,爸妈嘴里的‘垃圾食品’能不吃就不吃,睡眠也不能太依赖助眠药,褪黑素吃的多了也容易消化不良”

    “我知道了,谢谢林医生放弃排了一半队来和我说这些话,”林一笑还没指导完,顾疏放便起身,皮笑肉不笑地打断道,“我一定谨遵医嘱,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顾疏放把摁在手背上的棉球扔进了垃圾桶,只留给林一笑一个冷酷而单薄的背影,但这份冷酷范儿刚起来就被林深打碎了:“老板,你去哪儿啊,咱卡里还有200多呢,得先去退了。”

    林一笑的轻笑声精确地传进了她的耳朵里,顾疏放恨恨地想:林深上辈子是穷死的吗?!

    “顾小姐,”林一笑调侃说,“退档在一楼,窗口都有标志。”

    顾疏放回眸,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谢谢林医生了。”

    “气了,”林一笑淡定自然地点了点头,不慌不忙的送上了真挚的祝福,“建安市人民医院祝您身体健康!”

    此情此景,饶是林深是块木头也感觉到了顾疏放这座间歇性休眠火山处于要喷发的边缘。

    他忙拽住顾疏放的胳膊,宛如当代唐僧一样劝道:“老板冷静,现在是关键时刻,咱们不能因为在医院和医生骂起来了上热搜啊!粉花花的银子不能浪费在大眼仔上!”

    顾疏放深吸了口气,把火气压了下去——林深的前半句话说的对,这里是门诊。

    现代社会,人均媒体,这个节骨眼上她不能出幺蛾子。

    林一笑冷嗤了声,腹诽到:“小样儿,你有千年狐狸的道行吗?还在这儿和我扮上聊斋了。”

    在急诊的时候,她已经感觉到顾疏放对自己的不友善,但并没有在意。

    艺术家好面子,被一起吃煎饼果子的“饼友”抢救这事确实尴尬。

    但刚才顾疏放的态度已经把这个还算善意的想法自动排除——顾疏放话音刚落,林一笑脸上本就假到不行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她也知道这是没用的“废话”,但这“废话”也不能这么被人侮辱。

    这人可能从一开始就单纯的看她不顺眼。

    这些年,林一笑见多了离谱到西天的事,已经被各路奇葩磨平了棱角,但这她并不是个躺平了的“活佛”,她没那么高的道德修养和境界。

    上班的时候你是我病人,我对你怎么有耐心都是应该的,下班了,白大褂一脱,我管你呢!

    我也在买药,我也是病人,大家都有病,我干嘛要让着你!

    林一笑买上药,不疾不徐地走出了医院,照例推开了咖啡店的门,但今天咖啡店里有一个熟人。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林一笑的脑子终于重启成功——这不是肾内科的主任医师潘越华吗?

    潘越华原本放在吧台上的手略显局促地拿了下来,恍惚间,林一笑感觉他的手刚刚好像不是单纯的放在吧台上,而是摩挲着什么东西。

    林一笑觉得自己好像来的不是时候。

    但她已经撞进这个尴尬的氛围中,现在退出去相当于社会性死亡,最好的选择就是装没察觉到这尴尬的气氛把这事圆过去。

    林一笑上前气地寒暄道:“潘主任这是刚上班?”

    潘越华笑了笑,说:“昨晚上和人调了班,过两天是结婚纪念日,寻思攒个假带王老师出去玩一天。”

    “王老师”本名王玥,是检验科的医生,两人结婚二十多年一直没要孩子,感情如胶似漆,堪称模范夫妻,一度让医院里的恐婚男女想去尝一下爱情的苦。

    林一笑全科规培到肾内科的时候,他是林一笑的带教老师。

    潘越华在学术上中规中矩,但脾气却好的超脱凡尘,宛如一尊活菩萨。

    家属的巴掌都快扇脸上了他也不着急上火,对啥也不懂的菜鸟医生也鲜少责骂,和一言不合就要质疑林一笑多年学习成果的沈泽正形成了鲜明对比。

    但人总是慕强的,沈泽正骂她骂的狠,实力也让人心服口服。所以相比如沐春风的肾内科,林一笑选择了累死累活的急诊。

    无奈造化弄人,林一笑好不容易挨骂挨出了头,那个骂她的人却倒下了。

    “哎呀,刚下夜班您就给我送上清晨的第一碗狗粮。”林一笑并没有被刺激到,潘越华说都说出口了,她也就习惯性的套了句。

    “潘医生和太太的感情真好。”赵婷丽把做好的拿铁递给潘越华,眼神中满是羡慕。

    “哈哈哈”潘越华尬笑了几声,“老夫老妻了,你们聊吧,我先走了啊。”

    说完,潘越华便快步走出了咖啡店,林一笑本就未到眼底的笑容也尽数消散——昨晚上有一个晕倒的尿毒症病人,送肾内科的时候林一笑跟着,潘越华根本不在。

    林一笑的手指在吧台上有节奏地敲打着,默默把视线连同试图纷乱的思绪收了回来。

    所有人都有不愿为外人所知的一面,作为“关我屁事”协会终身制会员,林一笑懒得在别人那一面上浪费精力,她自己每天的工作已经很透支生命了,没时间关心别人私德有没有亏欠,别欠到她这里就大吉大利了。

    “林医生,”赵婷丽问,“今天还是中杯美式满冰?”

    林一笑莞尔:“今天要大杯满冰,谢谢。”

    ——

    “老板,就是这里了,里面也已经按您的要求装修好了。”林深觑着顾疏放的脸色,内心忐忑。

    他回国这一年,有半年的时间都忙画室选址,因为顾疏放这个万恶的资产阶级财主的要求太不做人了——

    环境要优美,又不能在鸟不拉屎的山沟沟或者郊区里,一句话总结:这房子得在闹市区找个环境优美、曲径通幽、闹中取静的地方;

    交通要便捷,去机场、高铁站甚至是公交车站,打车不能超过十分钟——建安市唯一的地铁连接的是郊区,所以地铁不在要求范围内;

    周围设施齐全,距离医院、警局、电影院走路时间控制在10分钟以内;

    只要能达到上述要求,林深买一栋楼都行——但前提是“达到上述要求”。

    林深跑断了腿,终于在市中心cbd往北走3公里的芳华路上符合顾疏放要求的房子。

    那是一幢民国时期风格的公馆,外形古朴堪比准备拆迁的老单元楼,和四周现代化的高楼大厦格格不入。但看到它的第一眼,林深被顾疏放变态要求折磨的千疮百孔的心瞬间治愈——

    这不就是“闹中取静”嘛!

    步行十分钟就有公交站牌,医院、警局打车十分钟,简直就是老板的梦中情房!

    唯一让人膈应的是,这房子是个凶宅。

    据说早年间有位被人渣骗财骗身的大小姐在这里自缢而亡,每年清明都能听到这房子里有女人的哀怨声。

    但符合顾疏放要求的房子,除了它以外就剩二公里外的星级酒店了,他要是把画室安排在酒店,顾疏放会让酒店变成另一幢凶宅。

    林深万念俱灰地给顾疏放打了电话,本以为会被喷的狗血淋头,没想到顾疏放淡淡地嗯了声,问:“确定合适吗?”

    林深一愣:“合适,除了是凶宅外都很合适。”

    “那就它吧,”顾疏放语气轻松的好像凶宅里的鬼是一只炸了毛的小猫,“再凶的鬼我都压得住。”

    ——自我认知还蛮清晰。林深腹诽。

    付款前,林深望着眼前外形过分古朴的公馆,第一次站在顾疏放的角度上替她不值——这破房子都是凶宅了,居然敢标价三千万!真就仗着冤大头往死里坑了。

    但他的资本主义老板并没有觉得不妥,甚至很满意。

    行吧,林深想:老板快乐,工资多多,工资多多,爱咋咋地。

    公馆有三层,全部都重新装潢过了。

    一楼大厅里不置一物,空空荡荡,打开门便是一闪巨大的落地窗,窗旁靠着顾疏放从全世界各地网罗来的画架和绘画工具;二楼是用来见人的,沙发不算大,她和林深腿贴着贴才能勉强塞下第三个人,窗户保存原有的样式,西边的小厨房被改成了酒柜和吧台,和一楼一样,色调都是纯白的。

    三楼原本有一排的卧室,顾疏放并不准备把这里当成住宿的地方,继续装修的话她回来一年也未必能看到成品,干脆没有改动,每周让阿姨来打扫一次。

    顾疏放欣赏完自己的画室,开了一瓶香槟坐在二楼的沙发上,脸上不悲不喜,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老板没挑刺,一律按满意处理!

    秉持着这个原则,林深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庆功酒,但想到听来的各种都市传说,她还是试探地问:“老板,你在这儿画画不慎的慌吗?”

    顾疏放晃着酒杯,凝望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反问道:“你觉得我可怕,还是鬼可怕?”

    ——和你睡觉不如和鬼睡。林深腹诽。

    顾疏放瞥了他一眼,轻笑了声,起身边下楼边下逐令:“给你个带薪假期,什么时候结束我还没想好,可能是明天或者一个小时后,建议你珍惜时光,现在就可以滚蛋了。”

    话音刚落,林深也顾不上思考顾疏放和鬼谁更可怕这种哲学命题,立刻放下酒杯脚底抹油般地跑了,临了还不忘说:“老板,我特意找大师给你开光了一个护身坠,放吧台上了,你要是不愿意带挂起来避避邪也行!”

    顾疏放折了回去,和挂在红线上笑容和蔼的弥勒大眼瞪没眼——大师开没开过光顾疏放不确定,但她觉得这玩意儿在景区估计挺抢手。

    嫌弃完,她还是戴上了这个一言难尽的吊坠。

    地下室的入口在一楼大厅的东南角,三四个纸箱整整齐齐地码在门前,顾疏放打开门抱,着箱子走了进去。

    地下室的风格和大厅类似,不同的是,这里没有窗户,因为所有的光亮均来自现代科技,显得偌大的空间异常压抑。

    北边有一个嵌入式的书架,书桌朝东,桌上价值不菲的投影仪和音响设备正对着东边的墙面。

    顾疏放把箱子里的文件归类放到书架上,最后放下的是一张合照。

    合照上是一男一女,女人身高到男人的肩膀,短发干净利落,眉眼和顾疏放极其相似,眼神中透出一种能冲破所有阴霾的坚毅;男人长相俊朗,眼睛没有看镜头,而是凝望着身边的女人。两人身上都穿着熨帖合身的警察制服。

    这是他们工作的第一年,也是结婚的第一年。转过年,男人便隐姓埋名去了云南边境。

    女人叫方华,男人叫顾正,他们是顾疏放永远无法光明正大怀念的父母。

    顾疏放轻轻抚摸着照片上的两人,白亮的光柔和地打在她身上,卸下了她满身的刺,她喃喃道:“林深说这个房子是个凶宅,我想,我们应该可以压得住。”

    “再凶的鬼,见到警察叔叔也不敢放肆,对吧。”

    顾疏放没有继续伤春悲秋,她从悲伤中抽离出来,投入到了报告里——

    那是一份十七年前的剪报,白亮的灯光落在已经泛黄了的旧报纸上,在不显眼的末尾处写着:“云南边境破获重大毒品走私犯罪集团,十二名警察六名殉职,三名受伤,三位截瘫。”

    标题下面的内容顾疏放烂熟于心,顾正也好,方华也好,他们在上面被统一成为“牺牲警察”。

    接在这条新闻后面的,是一条保健品广告。

    顾疏放收起剪报,一旁的手机屏幕亮起,是林深发来的:“老板,明天上午九点要去警局报到,千万不要睡过头。”

    ——阴霾已经弥漫了十六载光阴,是时候云开月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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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与海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笔趣阁只为原作者渡冷汀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 第5章 第四章凶宅【修】-玫瑰与海壁纸,玫瑰与海,笔趣阁并收藏玫瑰与海最新章节 伏天记笔趣阁最新章节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