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到了袁州时,  整个袁州官场都震动了。

    谢荣之二至袁州,前番微服而来,这一次带来的却是天子旨意,  时任袁州一州主官的杨知州率人迎出十里。

    传旨本是礼部的职责,然因谢荣之是此前来赈灾的钦差,  这一趟往袁州传达今上旨意的就仍是他。

    此次旱灾应对,  袁州城上下官员皆受了今上赞言,而后便是主题,谢荣之此来,所带的圣旨是给安宜县商人陆家和柳家的。

    陆家,  那是他亲家呀。

    杨知州一张脸都要笑出花来了,  自然是陪着谢荣之一行往安宜县去的,  先行一步的是刚收到消息的杨存煦和陆霜,  以及两人的孩子。

    “圣旨?”

    此时的陆家和柳家仍住在铺子后头,杨存煦回来给老丈人以及柳家那边报信的时候,  两家人都被他喊到了陆丰布庄这边。

    陆洵和陈氏惊呆了,  圣旨……那不是皇帝下的旨意,  叫圣旨吗?

    这东西能跟他们这样的小民扯上什么关系啊?

    夫妻俩你望我,  我望你,全都说不出话来了。

    被喊来的陆承骁和柳晏清几人也是一脸莫名,  陆承骁问杨存煦:“怎么回事?”

    杨存煦笑道:“天大的好事,这次旱灾朝廷不是派了赈灾钦差过来吗?钦差大人回京后在朝堂上把你们救济灾民之事报给了圣上,这旨意过来应该是赏赐的,  很快就到了,我爹让我们先行一步过来跟你们知会一声,  做好迎接圣旨的准备。”

    一边把接旨的礼仪和各项准备,  一一细说。

    ~

    天使的仪仗到了安宜县,  满县百姓夹道围观,直看到天使一路往城东去,先进了柳家,而后又去了陆家,才纷纷猜出这圣旨所为何来,那当真是满城欢呼。

    对于陆家和柳家人舍财冒险去为袁州购来大批粮食救下不知多少人的性命,安宜县百姓没有不叹服和感恩的,如今两家所行的善举上达天听,还有什么比这更激动人心的吗?

    善有善报才是民之所向。

    又说陆柳两家分别迎接圣旨,陆承骁和柳晏清看到来宣读圣旨的谢荣之,才惊觉当日往庄子里来的竟然是朝廷派下来的钦差大臣,面上当真难掩惊异。而谢荣之,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正面看到柳渔,心中也是颇有感触,只是面上不敢显露。

    对于朝廷的赏赐和嘉奖,两家人都有些猜测,照杨存煦的推测,极有可能会是匾额之类的,金银或许也会有。

    然而当谢荣之宣读完旨意后,两家人都傻眼了。

    压根不是,或者说,这道圣旨的旨意就不是赏赐,而是宣陆柳两家人一起进京接受嘉奖和赏赐的。

    别说陆家人和柳家人愣了愣,就连杨知州也愣住了。

    灾年行善陆柳两家绝非首例,上达天听的朝中会有嘉奖,但通常也是一道圣旨、一块圣上亲笔提字的匾额、一些金银玩赏,诸如此类,皆是给行善事之商人增添荣光的,多是由天使带来。

    可宣进京,且是让两家人不分老幼,齐齐整整进京,这当真是头一回听说。

    愣归愣,接旨谢恩是肯定的。

    杨知州过后还与谢荣之打听,谢荣之能说什么呀,只能扯个借口敷衍过去,能说是有人千方百计想看一眼沈烟的亲孙女儿吗?能说只让陆柳两家人进京受赏怕只有男人去,把柳渔这个正主给落下了吗?可不就得不分老幼、齐齐整整进京。

    ~

    两家人都要进京,袁州这一摊子事自然要安排下去,家中就都交给了絮儿,如今的絮儿已是妇人,却仍留在柳渔身边,她嫁的不是旁人,正是八宝,夫妻二人身契早都放了,只是都留在陆家做事。

    至于各处产业,各有掌柜,遇事不决,八宝如今能代陆承骁处理许多事情,更惊喜的是葛安,如今的葛安已是个少年,年纪不大,从小就在陆家各个铺子里历练出来的一身本事不小。

    十二岁上就跟到了陆承骁身边,陆承骁这些年产业铺得大,能耐人自然也招到不少,这些就都是葛安的先生,到如今,葛安已经能完全独当一面了,和八宝两个一左一右,都是陆承骁的得力助手。

    ~

    陆家柳家两大家子人就这么浩浩荡荡进了京。

    就连已经分了家的陆承宗和陆承璋也带着儿女们同往,这在一大家子人的人生里算是极新奇又荣耀的旅程了,就连陆承璋,对自家三弟和柳家人砸进去的一万多两银子的心痛都不药而愈了。

    这一辈子,他还能沾着他三弟的光进一回京,做着官家的大船进的京,皇上下旨让来接他们进的京。

    陆承璋就觉得,就冲这,他能拿出来吹一辈子了。

    想想当初买粮,自己也掏了五百两,那也是小半副家当了,更觉面上荣光,腰杆子硬挺,又觉得这辈子跟着他三弟三弟妹走,是怎么都不会差的了。

    两家人被安排在驿站,且是规格极高的接待标准。

    ~

    谢府,谢老夫人早就候着了,若不是不合乎规矩,她恨不能直接跟着谢荣之去袁州去。

    谢荣之回宫里复了命,刚到家就被老太太扯住了,让带她见人去。

    被谢荣之强压住了:“见不得。”

    这一句话就把老太太点着了:“烟儿的孙女儿,我怎么就见不得!”

    “是为他们好。”谢荣之叹气,道:“你可知摄政王明知道沈烟在袁州,却为何这么多年未去找过?”

    谢老太太看他一眼,自己心里想了两遍:“没脸?”

    说完自己否认:“从前就没见他要过脸。”

    这满京城里,恐怕也只有谢老太太敢这样说萧霁。

    谢荣之无奈:“虽不中亦不远了。”

    这下子把谢老太太惊住了,“我还真猜着了?”

    那倒不是。

    “我此番离京之前,被萧霁召见过,我是那日才知道当年西北的真相,也是那日才知道当年西北那一次,沈烟放下的话是——死生不见。”

    把自己所知同老太太讲了,道:“萧霁自那时起,确实三十多年从未踏足过江南,也不敢派人跟踪打探,否则不会连沈烟已经过世了二十载都不知情,若非这次袁州旱灾,若非大家年岁都到这了,他怕是还不敢让我往袁州去。”

    死生不见。

    谢老太太心中咀嚼着这四个字,口中只蹦出一句:“他该的。”

    沉默小一会儿,道:“你是怕,柳家那些孩子知道祖辈的事?”

    谢荣之点头:“当年柳景成虽不是萧霁所杀,但若不是萧霁的身份,若不是沈烟与萧霁的旧事,又哪里会有人为了讨好萧霁设上那么一个局,我看萧霁的态度,对柳家不利是不会的,只看那孩子那张与沈烟一模一样的脸,当真见了,恐怕还会生出想照拂的心思来。只是你也知道沈烟,以她的性子,应是根本不愿意后人再和萧霁有任何瓜葛。”

    谢老太太怏怏地坐下:“我知道了,咱们认了那孩子,和烟儿从前的事情总会被翻出来,不如不打扰的好,是吧?”

    就是这么个理儿,但看着老妻这丧气的样子,谢荣之又着实不忍,便道:“你放心,后日面圣,面圣之后我会安排你远远看一眼。”

    ~

    进宫面圣,宫里提前一日就有人专门来教导入宫的规矩礼仪,陈氏和卫氏也紧张得不行。

    来京城是一家老幼都来,这进宫自然不是一家老幼齐去了,这时候还是当家的男人们的主场,柳渔和卫氏因是如意绣庄的东家,也是这一次救济灾民出钱的主力,而陈氏既是陆承骁的母亲,也是柳渔的婆婆,三人被允了一同进宫。

    自然,男人们前朝面圣,而柳渔和卫氏、陈氏则是被领到了慈宁宫,见太后和太皇太后。

    整个大庆朝当前最最尊贵的两个女人,自卫氏三人被女官领了进来,扫过一眼,视线就都不着痕迹落在了柳渔脸上。

    萧霁当年那个宠婢她们是没有见过,但见到柳渔也足以让两人心中叹一声难怪了。

    孙女长成这样,祖母怎么会差。

    也不怪萧霁求而不得,惦念了一辈子。

    因着摄政王那一层关系,不,因着柳渔的祖母,摄政王直接就连皇帝也无心去做,冲这一点,太皇太后和太后对柳渔那叫一个慈祥,牵着手,真像个长辈待小辈一样,既问生意,也问袁州灾情。

    陈氏和卫氏都紧张得不敢说话,好在柳渔应对还妥当。

    朝堂之上,小皇帝对宫外的世界也很稀奇,问了不少话。

    萧霁今日格外沉默一些,并不大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旁人他没兴趣,只柳家三兄弟,他是挨个的看了过去。

    看过之后就有些失望,沈烟的影子太淡了,刻意去寻找才在那个叫柳晏平的孩子身上找出些许极浅的影子。

    他有些意兴阑珊。

    给两家的封赏是一早定下来了的,比杨存煦当初预测的要丰厚些,黄金百两,袁州城良田五百亩、相邻的三进大宅两座,以及一座积善之家的牌坊。

    不说袁州城的良田大宅难得,只那座御赐的“积善之家”牌坊,往后便是袁州官员都要敬陆柳两家三分。

    本是善举,如今竟得了天子这样的恩赏,陆洵五人连忙谢恩。

    柳渔那边,后宫的赏赐也是不少,自然,这便是以首饰珠宝为主了。

    礼部的官员把人送回驿站,这时才说起圣上还有一道口谕,难得来一趟京城,着礼部官员引着两家人京城逛一逛。

    奉旨逛街,这自然得去。

    ~

    京城最繁华的前门大街,两家人以小家庭为分组,逛哪儿都觉得有趣。

    陆承骁和柳渔牵着一个未满三岁的男孩儿停在糖人摊前,小男孩儿仰着头看看那糖人摊,侧身就仰头朝陆承骁张开手:“爹爹,抱!”

    “奕儿想看做糖人?”

    小男孩儿小脑袋猛点,头上的揪揪就跟着直晃,柳渔失笑,陆承骁捏了捏儿子头上的小揪揪,一把将儿子抱了起来。

    奕哥儿视野一下子宽阔了,一双小胖胳膊环在他爹脖子上,欢喜的就在他爹脸上啪叽印下一个口水印子,而后一脸新奇瞧摆摊的老汉画糖人去了。

    柳渔暗笑,在陆承骁眼神示意下取了帕子轻轻替他把脸上的口水印擦了擦。

    谢老夫人混在人流之中,不用谢荣之告诉她哪一个是柳渔,一眼就认了出来,老太太眼圈通红,却不敢靠近,只是在丫鬟搀扶下不远不近瞧着这一幕。

    而就在糖人摊对面,一身便装的萧霁也远远看着这一幕。

    太像了,像到他恍惚间以为站在那儿的就是自己刻在骨血里的人。

    奕哥儿的糖人很快到了手,他欢喜的举着糖人,对着阳光去看,笑得眼儿弯弯,嘴里的小米牙趁得男孩儿格外玉雪可爱。

    “娘,吃吃。”

    糖人被举到柳渔眼前,柳渔笑着尝了尝,眼睛亮了起来:“真甜,谢谢奕儿。”

    奕哥儿就笑了起来,又巴巴把那糖人举到他爹嘴边:“爹也吃。”

    一家三口画面太过温馨,温馨到何向生不忍去看。

    前边有耍猴戏的,奕哥儿又瞧了新鲜景儿,“爹,咱们去那边。”

    指的正是萧霁所在方向,跺一跺脚天下都要抖三抖的人物,下意识背过了身去,直到陆承骁和柳渔抱着孩子从他身边过去,萧霁才敢转过身来。

    柳渔逗奕哥儿,时不时侧过脸,萧霁的视线不知何时就模糊了。

    “向生,你说,如果当年我不是满眼只有那个位置,是不是……”

    是不是他和沈烟也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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