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渔就这么停下了脚步, 因为透过装饰用的花隔屏风已经看到了那说话之人正是刘宴征,以及红娘子口中的奚明月。
听到奚明月那三个字的一瞬间,柳渔几乎以为自己从来不曾脱离过这个牢笼, 重生、找到大伯娘、开绣庄,嫁了陆承骁都是她的一场梦而已。
只是她很快清醒了过来,因柳渔意识到, 便是上辈子的她, 此时这个节点也不曾被红娘子推到过台前。
只是她不明白,刘宴征怎么会现在就出现在扬州, 而奚明月又是谁?正是后一个问题, 拖住了她的脚步。
仿佛冥冥之中有一道推手,柳渔才想着奚明月是谁,红娘子已经转头唤起了明月。
柳渔的视线循着转了过去,看清那笑着应了红娘子一声, 款款而来的人,有一道声音先柳渔一步, 说出了她的心声。
“她不是魏怜星?”
刘宴征眼微眯了一瞬, 声音中带着几分不易为人觉察的森寒。
魏怜星皱了皱眉,见刘宴征一身装束,随即展开,款款走近他,不疾不徐笑道:“公子说笑了, 星何能与月争辉?我们这儿可没有什么魏怜星。”
柳渔:“……”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一世她重生了,魏怜星会变成奚明月。
心中疑惑已解, 她对奚明月这个身份可没什么留恋的, 谁爱做谁做, 人也终于从那一瞬间的失态中缓了过来,低声问萧玉娘:“可否麻烦引我们走侧门离开?”
路她自然是识得的,却不能表现出来。
萧玉娘点了点头,领着两人转身就离开了这里。
而正被上辈子的魏怜星,这辈子的“奚明月”搭话的刘宴征,听到柳渔声音的那一霎惊诧的抬眼向声音来处看去,只见一处屏风,隔着屏风几道人影正离开。
声音很低,却太像梦里那道声音,那个他始终没看到脸的女子,他拔腿就追了过去。
只是等他绕过屏风,转过一扇门,偌大的园子里哪里还有刚才的人。
刘宴征不死心又找了一圈,尤其他此来扬州发现真的有留仙阁,并真有的魏怜星其人,尽管他不明白为什么姓名对不上,可这一切都在告诉他,那个古怪的梦或许是真的,梦里他手段残忍的报复或许都是真的。
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到底是为什么?
他为谁复仇?
刘宴征茫然地看着留仙阁内园,听着丝竹管弦、莺歌燕语,他不知道真相在哪里。
陈放追着刘宴征出来,四下打量一圈,奇道:“宴征,怎么了?”
刘宴征也想知道自己怎么了,视线还下意识在园子里寻着什么,可惜,什么也没有。
他摇了摇头,没说话。
陈放笑了起来:“没事就走,你还真是不解风情,把人姑娘一人撂在那里作什么,走走走,你第一回出来,咱听支曲子去。”
声音渐渐远去。
而就在刘宴征刚才站的地方不远处的一间屋子里,陆承骁握着柳渔冰凉的手,头一回眉间染上了忧色。
萧玉娘看看二人神色,虽屋里光线颇暗,也瞧得出来一些不对。
原来刚才萧玉娘和陆承骁都觉出柳渔神色不对,直到柳渔提出要走其他门出去,临转过前厅通往后园的门时,萧玉娘发现柳渔刚才打量过的人追了过来,她直觉柳渔要避的是这人,二话没说把旁边一间杂物房的门推了开,拉着柳渔闪了进去。
陆承骁自然是跟着柳渔走的,三人才藏身好不久,就在窗边看到了外边追过来的刘宴征。
萧玉娘是什么人,久经风月的老手,这一避一追,再看那男子怅然若失的神情,怎么都会让人生出联想来了。
她忧心地看一眼柳渔,确认那人已经离开了,这才出声道:“二位跟我走吧。”
一路往留仙阁侧门去,柳渔和陆承骁都没再说话,直送到侧门,才与萧玉娘作别。
回客栈的一路上,陆承骁连着看了柳渔好几眼,她的手一直细微地颤。
说不上是心疼还是什么,陆承骁拉住柳渔,把她一双手都拉起,拢在自己掌心中捏了捏。
谁都觉察出不对来了,陆承骁知道,柳渔也知道。
如果絮儿和萧玉娘是柳渔梦里要救的人,那方才那男子呢?絮儿和萧玉娘显然不认得柳渔,那男子却为什么追了出来?柳渔又为什么害怕。
柳渔面色有些苍白,一开始停下脚步是因为猛然间听到刘宴征的声音,更重要的是,听到了自己的名字,那一瞬,停下脚步、关注,是下意识的反应。
后来避开刘宴征,也是下意识的反应,上辈子牵扯太多,她不想再碰上。
柳渔只是没想到刘宴征会追出来。
在留仙阁的杂物间里她就已经慌了,这一路被陆承骁牵着出来,心中更慌,柳渔不知道她该怎么去跟陆承骁解释。
陆承骁低眸看着她,天色暗时不觉,这一出来,有旁边铺子的灯光映照,柳渔的面色格外的苍白。
陆承骁沉默了一瞬,轻声问她:“梦里见过?”
柳渔抬眼,她第二次体会到过往会是这样的难以启齿,哪怕上辈子和刘宴征在一处也只是抚琴唱曲、手谈对弈,可柳渔知道,不一样的……这是比直陈梦里自己也被卖进留仙阁更难对陆承骁说出来的事情。
刘宴征,在某种意义上算是她的客人,甚至,是相识后唯一一个客人。
上辈子红娘子宝贝她,拿她当留仙阁的下一张招牌培养,出阁前极少让她现于人前,就连抚琴唱曲也是红娘子先挑好了人,她自己也点头的,且每一次都蒙着面纱,照红娘子的意思,越是保持住神秘感,越是矜贵,之后的身价才能越高。
柳渔最初开始献艺的那两个多月里,三五日才唱一首曲子。
改变是从刘宴征开始的,他被扬州富商孟爷请来,初见柳渔,意外的入了眼,砸了钱,一月两千两,直言柳渔不能再接待除他以外的其他客人,唱曲也只能他听。
这样的待遇,别说不曾出阁的姑娘,便是当时的红牌花魁萧玉娘也没有,一度让楼里的姑娘们羡慕许久,柳渔的死对头魏怜星更是帕子都快拧断了,同时进的留仙阁,她早早接客了,柳渔却是养到了十六岁过半,唱支曲子都金贵,偏偏就是抚琴唱曲,还有人两千两银子买下一个月,不愿她再给别人唱。
而这样的阔主,连她给人唱支曲都不乐意,想也知道,出阁也不会被别人沾了手,只要柳渔拿得住他,赎身也根本不是难事。
进了火坑了,还能干干净净出去。
偏偏,这一位阔主还是魏怜星的恩客孟爷请来的。
魏怜星能不红眼?
~
过往种种,回忆中闪过只是一瞬。
柳渔要答陆承骁的话,却迟迟张不了口。
她心中极乱,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刘宴征为什么会追出来,柳渔实在不明白。
重活一世给她筑起的那一层安全的壳,仿佛这一瞬间就碎了个彻底,她狼狈又艰难地点头,想着该如何启齿,陆承骁已经将她拥住,“别怕,那只是梦。”
他拍抚着柳渔的背,轻声道:“不用告诉我,忘掉就好。”
柳渔埋在陆承骁肩上,眼睫一瞬间染上了湿意。
陆承骁他……其实也害怕听到吧。
柳渔清楚,她也不敢说。
她回抱住陆承骁,想着,就许她懦弱这么一回。
两个男子当街相拥,自然惹人注目,柳渔把睫上的湿意都在陆承骁肩头蹭尽了,这才退开一步,冲陆承骁笑了笑,道:“走吧,回客栈。”
陆承骁也笑了起来,至于这个梦,两人都有了默契,就让它只是最寻常不过的一个梦,转身就忘,或者,过个几天就模糊了,再记不清楚,到最后完全不留痕迹。
另一重默契:不论是柳渔还是陆承骁,都不愿在扬州多逗留了。
陆承骁次日一早又去了趟典当行,把压在那里的衣裳换了回来,独自去码头雇好了船又买好了沿路的吃食,这才往车行雇了辆马车,接了柳渔和絮儿往码头去。
这一回柳渔换回了女装,只是戴着帷帽,将脸遮得严严实实,上了船等了小半个时辰,午时未至,一辆青布骡车停到了码头边。
萧玉娘一身简朴的打扮,脸上也未有妆容,身边一个丫鬟也无,自己提着两大个包袱下了骡车,正四处望着,叫人见了很难将她和扬州名妓玉娘子联系在一起。
陆承骁和柳渔一直留心着码头动静,见了萧玉娘,夫妻二人走出船舱向萧玉娘招了招手。
萧玉娘认出陆承骁,又见旁边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知是柳渔,面上一喜,快步朝着二人船上去了。
船靠着码头停着,柳渔紧走几步,站在船边,朝萧玉娘伸出手去,自昨夜起添了心事,至此时才算露出一个真心实意且灿烂的笑容来。
那是发自内心的欢喜。
风吹起帷帽的薄纱,陆承骁看到这一幕,心中忧虑总算放下,唇角跟着微扬了扬。
船夫解缆起锚,轻舟离岸,顺水而行。
名动扬州数载的名妓,便就这般悄无声息的离开了扬州,奔向了另一段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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