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进到十二月, 天气渐冷。
崔二娘绣铺里生意却是火热,往她布铺里去的,穿粗布衣裳的百姓有, 镇上稍有点身家的人也有,看得长丰镇另两家绣铺是分外眼馋。
时隔一个多月,已经足够另两家绣铺的掌柜打听出详细, 崔二娘铺子里卖得极火的成衣,全都出自安宜县如意绣庄, 一开始还只是小部分款, 后来貌似款越上越多了。
芳菲引系列他们不知道,只打听到如意绣庄对外供货一个叫喜江南的系列成衣,两位掌柜都有找到县里主动接洽卫氏, 奈何, 任他们说破嘴去, 如意绣庄一镇里也只选一家绣铺合作供货,这不, 昨日里又见崔二娘从县里带回了一大车的货, 中午才上,下午就又是生意盈门,两个掌柜看崔二娘数钱看得眼睛都红了。
天冷正是添衣时,厚冬衣卖得正俏。
文氏揣着卖荷包刚换的几百文钱,问崔二娘有没有大块一点的细布布头能卖给她。
她往崔二娘绣铺里卖些小件也有小半年了, 长久接触下来,崔二娘对文氏的印象就是为人不错、穷, 听闻是被净身出户分了出来, 没田没地, 赚点钱都换米粮, 日子过得格外艰难。
崔二娘听闻文氏买细布布头是想给孩子添件厚冬衣,想起如意绣庄正招人,起了几分恻隐之心,道:“你家中孩子可能找到娘家人帮你管着?若可以的话,县里有个绣庄正招人,活计多,每个月赚头不少,忙时二三两能赚到,像你这样不是县里的还能管吃住。”
“二三两???”文氏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崔二娘点头,道:“按件计的,生意淡时没这么多,不过她们家生意好,活计多得做不完,经常要赶工到子时,就看你吃不吃得这苦头了。”
“吃得吃得,怎么吃不得。”那可是二三两,文氏现在卖点小件一个月也就七八百文。
“那孩子呢?有人给你照管?”
文氏直点头,道:“别说一个月能赚二三两,就是能赚一两多,我把孩子送娘家去,每个月给几百个钱,想来娘家人是愿意帮我照看的。”
几个嫂子也不会再有闲话。
忙向崔二娘打听详细。
崔二娘并不知道文氏与柳渔的关系,笑着与她说了如意绣庄,道:“到了那里,东家姓卫,你说是我介绍你来的,依你的绣艺,在她们绣庄做些简单绣活没问题。”
文氏千恩万谢,又给崔二娘买了两封点心,买了些布头,这才匆匆归家去。
~
柳渔看到文氏时,她正跟人打听如意绣庄怎么走,旁边是背着包袱的柳三郎。
一声三嫂,文氏和柳三郎都怔住了。
先前被文氏拦下问路的大娘一看到柳渔,笑了起来:“看,这不就是如意绣庄的东家,你们是亲戚呀?”
文氏和柳三郎都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看看那大娘,又看柳渔。
柳渔先前那一声三嫂,纯粹是下意识喊出来的,是喊了十几年的一种惯性,然而她对文氏印象颇好,也无谓再去改口,笑着与那大娘道了声谢,转而看向文氏:“好久不见了。”
倒是没有再喊三嫂。
文氏也回过味来,她想唤大妹妹,想到过去一些事,临时改了口:“是,是好久不见了。”
事实上她两个多月前才见到过柳渔,只是柳渔不知道罢了。
就这么一声,便又陷入了尴尬里。
发生了那么多事,一时竟不知怎么说话,且在来之前,她和柳三郎也没有想到过这绣庄的东家会是柳渔。
文氏心里一腔热望都凉了下来,想到拼拼凑凑连蒙带猜知道的一些事,心中只觉这二三两一个月的差事,怕是做不成了,大冬月里像被从头泼了一瓢凉水,心气儿都卸去了一多半。
柳渔上下打量文氏,比起年初,文氏如今清瘦许多,再没了从前珠圆玉润的模样,肚子也平坦了下去,是了,算算时间,那孩子怕是都得有半岁多了。
文氏见她目光落在自己腹部,强掩了那份好活计或许就要失之交臂的失落,笑道:“五月里生了个小丫头。”
说起小丫头,语态间带着几分不自觉的亲昵。
柳渔笑了起来,道了一声恭喜,正是午时,她问二人:“你们这是刚到县里吗?”
柳三郎看着衣着光鲜的柳渔,一时有些无所适从的尴尬,文氏看柳渔与她说话还颇为平和,心里才稳了一些,点了点头,道:“是,刚下船。”
那就是还没吃饭了,柳渔看了看,指了不远处一家酒楼,道:“去旁边酒楼吧,我请你们吃午饭。”
柳三郎看文氏一眼,文氏冲柳渔点了点头。
柳渔笑笑,引了二人往酒楼去。
附近这一带的掌柜和伙计如今都识得柳渔,笑着喊了声柳东家,请三人入内就座。
上过茶水点了菜,小二一退下,又都静寂了下来。
文氏是玲珑心肠,柳渔从第一声脱口唤了三嫂后,后来一直避着未再称呼她和柳三郎,她就知道柳渔对柳家是介怀的,心思多的人,一时还转着心肠,拿捏不好尺度。
柳三郎肠子却要直得多,刚才半天没敢说话是因为乍见柳渔的冲击。
他知道柳渔嫁给陆承骁了,文氏两个多月前就跟他说过,夫妻俩私下里商量过,也是把这事闷在了肚子里,跟谁也没多一句嘴,也没敢上去攀亲,今日来县里,忽然就撞见了,且还就是文氏要来找活计的如意绣庄东家。
夫妻俩昨夜里到今天遇见柳渔前对那份工有多期待,碰见柳渔,知道柳渔是绣庄东家时就有多愕然忐忑。
这一份忐忑和愕然,在从街上走进这酒楼里坐下,终于消化了些,柳三郎潜意识里,柳渔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或许从前待她不是那样亲近,但从小就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一张桌子上吃饭,相比文氏自然又是不一样的,没见着还罢,人就坐在眼前了,他张口就道:“大妹,四月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到这一声大妹,文氏心头就跳了跳,不过并没有阻止柳三郎,反倒是悄悄去看柳渔神色。
柳渔唇角翘了翘,抬眸看向柳三郎和文氏,以一种极平静的语调道:“说来话长,大概就是被卖了,和柳家再无关系。”
想到文氏曾对她的照顾,到底还是道:“三哥三嫂以后就叫我名字吧。”
至于大妹妹这个称呼,柳渔不想跟柳家再有什么瓜葛。
这一声思量过后的三哥三嫂显然让文氏看清了柳渔的态度,柳渔不愿跟柳家有牵扯,对他们夫妻二人,到底还念几分情。
文氏从来没有那样庆幸曾经的选择,至少在今日不至于那样亏心,她终于自在几分,点头道:“是,那就还唤你阿渔。”
柳渔不多说,她也不深问。
柳渔笑了笑,问:“三嫂刚才是打听如意绣庄?”
文氏点头,道:“镇上绣铺的崔二娘介绍我来做绣工的,只是没想到是阿渔你开的绣庄。”
文氏有些尴尬,却不想错失哪怕一丁点的机会,她想盖房子置地,想让两个孩子能吃饱穿暖,她也看得出柳渔还念几分旧日情分的,抓紧机会道:“说这个或者不合适,但我还是想争取一下,我的刺绣是你教的,这半年来也幸好有这手艺,才不至于落到三餐不济的地步,三嫂打心底里感激你。”
“三餐不济?”柳渔眉头拢了拢。
文氏点头,把肚里的话一股脑倒了出来:“是,我们分家了,是断绝了关系被净身出户赶出来的,没地没房也没银钱,所以日子很有些窘迫,崔二娘看我艰难,才介绍我到如意绣庄做绣工,说是只要肯干,工钱不少,只是我没想到是阿渔你开的,我想问问,你那绣庄能招我进去做绣工吗?”
文氏很想说,她很需要一份工。
话到嘴边,到底是咽了回去,这样就够了,她很清楚自己这时候把分家和断绝关系、净身出户说出来就是用了心机,就是为了这份工作的机会,再多说几句,连她自己也要唾弃自己了。
夫妻俩个都紧张看着柳渔。
柳渔却是疑惑:“为什么事闹到断绝了关系?”
在她印象里三嫂文氏是极圆滑的。
文氏埋了头,道:“四丫是五月初五出生的,家里容不下。”
把前事说了说,其实也是告诉柳渔,如今她们一家和柳家那边也没了关系了。
柳渔再是没想到柳大郎和柳康笙会毒到连亲侄女、亲孙女也容不下,不过想想也不稀奇,见文氏和柳三郎都望着自己,想到两人如今无田无地,连个房子都是借住的村里的破宅,心里仅有的一点犹豫也被她压了下去,点头道:“绣庄是在招绣工,三嫂可以来做活,只一点,回村里还是不提我、不提绣庄为好。”
对柳家那一群,柳渔是眼不见心不烦。
文氏和柳三郎大喜,两人连连点头,柳三郎笑道:“肯定不说,其实你嫁进陆家的时候,你三嫂看见了,回到家里除了私下跟我说了一声,跟谁也没说过一句。”
柳渔挑眉看文氏,文氏横了柳三郎一肘,再看向柳渔时有些尴尬:“从前没对你多好,家里的事,我多少也猜出几分,亏心得慌,看到你过得好就放心了,没好意思上前。”
柳渔面上绽出笑来,这是见到文氏和柳三郎后真正绽开笑颜,弯了眉眼,那些因为柳家而存在的隔阂在这一刻散尽,文氏在她眼中纯纯粹粹的只是那个会因她教了她刺绣而帮她解围,会一而再、再而三提醒她要小心伍氏的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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