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宝大喜,第三天了,三少爷终于肯出门了。

    他响亮地应一声,“三少爷您先去用饭,我这就准备去。”

    颠颠的就去拿背筐,套车。

    陆承骁却是取了匕首和墙上弓箭,提了八宝手中的背筐就往外走。

    “三少爷,车,我车还没套好!”

    八宝嚷嚷着就往外追,把还在后院灶屋看灶上婆子做早饭的陈氏都给惊动出来了,这一出来,哪里还有小儿子的人影。

    陈氏一跺脚,少不得几句念叨。

    而另一边,陆承骁已经出了小巷,往镇北去了。他身高腿长,步子迈得大,八宝小跑着才追上。

    “三少爷,这筐和弓箭我来背。”说着已经把陆承骁手上肩上的东西都腾挪到了自己身上。

    他没胆儿问,柳家村那么远,为什么不坐骡车。

    直觉告诉他,柳家村这三个字,别提。

    主仆俩闷声走路,不一会儿到了镇北,过石桥。

    八宝小心打量陆承骁神色,寻思这还是去柳家村啊,怎么非要走路不可,到路口才发现,陆承骁压根儿没左转,径直顺着小径进了镇北桥头那一片山去了。

    他咕咚咽了口唾沫,想说山里有狼的啊,又没胆儿,心下想想,四月了,狼应该不会到外围觅食来了吧,紧了紧手中弓箭,紧紧跟上了陆承骁的步子。

    有了之前一天在山上的经历,陆承骁现在对那些用以染色的植物都挺熟悉了,不需拿着手稿反复对照辨认,是以进度比之上一回快了许多,不到两个时辰,八宝背上的背筐就满了,两人直接折回,准备出山。

    镇北这一片山,确实是少有人进,小径上野草丛生,树木和各种灌木更是繁茂非常,身处其中,遮天蔽日。

    耳边已经能听到渝水河的淙淙水声了,眼前却还是满目青绿。

    一道清亮的童声透过枝叶环绕的屏障传来,“姐姐,陆三郎今早卯正出门,进了旁边这片山。”

    陆承骁脚步一顿。

    八宝愕然地瞪圆了眼。

    陆三郎,长丰镇有几个陆三郎?

    他瞧瞧陆承骁,卯正进了这片山的陆三郎,那不就是……???!!!!!!

    那不就是他家三少爷!!!

    八宝神色一凛,陡然转脸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如果目光具有穿透力,那么挡在他们前方的枝枝叶叶此刻必然都被他的视线灼烧出一条道来,好叫他能冲出去,瞧瞧是谁在盯他们三少爷的梢。

    然而并不能,所以他转头去看陆承骁,欲要讨一个主意。

    陆承骁已经大步走了,没有顺着出山的小径,而是往旁侧的山上去了。

    他步子迈得大,裹挟着风一般,却静默地没有发出任何响动。

    拐了一段,走到了大山边沿,眼前只剩最后一重屏障,陆承骁伸出手。

    只要拨开那层枝叶,就什么都能看得清楚明白。

    真相触手可及,然而那只手顿住,指尖渐收,缓攥成拳。

    他犹豫了。

    “进了镇北这片山吗?”

    低喃的女声悦耳非常。

    陆承骁却只愿他从来不曾听过。

    八宝已经跟了上来,他不知端倪,伸手就拨开了眼前一片枝叶,数丈开外的情景尽入眼帘,他也认出那是时常徘徊在陆家附近的乞儿兄妹,注意力却更多是被年轻的女子吸引。

    哪来的这么个天仙一样的姑娘,还打听他家三少爷的行踪。

    八宝看看柳渔,又转头瞧陆承骁,满脸写的都是震惊和八卦。

    陆承骁一把将他向后扯了扯,堪堪避过柳渔转头打量的目光。

    柳渔忽觉心突突直跳,下意识向北山方向瞧了瞧,却只见几只灰雀扑楞楞飞起。

    男孩儿见她望北山,劝道:“姐姐别进山了,我听说山里有狼的。”

    柳渔收回视线,点头谢过他的劝告,从荷包里取出十文钱递给那孩子,“去吧,带妹妹去买点吃的。”

    挥手示意兄妹二人自去。

    陆承骁隔着被撩乱的枝叶间隙看到这一幕,根本不知自己此时是怎样一种心情。

    夸她能耐吗,还是赞她心机?

    原来不止脚伤是伪装,所有的偶遇、缘分,全是一场又一场的算计。

    心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开,碎到陆承骁再怎样都拼凑不起。

    有那么一瞬,他想出去,站到她面前。看一看当谎言被识破,面具被摔碎,她会是怎样精彩的神色。

    可一双腿却沉重得像是要融进脚底的这座巍峨青山,生出万千根须,就从这方寸之地落下,扎根到地老天荒。

    两个孩子走了,这一处静寂得除了水声就只剩下虫鸣鸟语。山里的陆承骁没动,仍旧藏身枝叶遮蔽之处,山外的柳渔在原地徘徊,时不时看一眼出山的小径。

    一个山里,一个山外,隔着几重树木和一条山道,就那么站着,竟是谁也没有离开。

    八宝站在陆承骁身旁,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终于觉出了几分微妙来。

    他拉了拉陆承骁衣袖,压着极低的气音,以口型问:“咱们不出去吗?”

    是啊,不出去吗?

    陆承骁也在心中反问自己,犹豫什么?

    是不愿意全了她的又一次“偶遇”,还是不想见她难堪,抑或是他自己也无法面对。

    或许都有。

    陆承骁只觉得自己真是……可悲又可笑。

    他不作声,八宝也不敢再问,就那么陪站着。

    他脚下是一步也不敢迈,脑子里已经八足齐奔了,要是到这时候他还瞧不出他们三少爷和山下那姑娘之间有点什么,那他就白跟在陆承骁身边三年了。

    八宝只有一点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他怎么竟就一点都没觉察的。

    他绞尽脑汁回顾他们回到长丰镇后的事,然后福至心灵地想起在陆承骁书案上看到的那个荷包!

    他呆瞪着眼,不敢置信地看向山下那姑娘。

    八宝这一年十五岁,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年岁了,结合前边听到的她与那乞儿兄妹的只言片语、陆承骁近来的反常,心里模模糊糊生出一个很不好的猜测来。

    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他不禁暗暗朝陆承骁看去。

    却见他的目光透过枝叶间隙,虚虚地,不知落在了何处。

    看着的似乎是桥中人,又似乎只是落在虚空里,无处着落。

    八宝心里哀叹,犹不敢信。

    ~

    柳渔望着北山出口出神,计算着今天等到陆承骁的可能性。

    她不知道陆承骁频繁进山是做什么,但看上回那么晚才下山,直觉等到他的可能性不大。

    照说,她现在是应该往镇里的香烛店走一遭了,买些香烛纸钱到渝水河边去祭奠素未谋面的生父。

    可柳大郎和伍氏回来后的表现让柳渔无论如何也安心不下来。

    她指尖拂过袖摆,袖袋里藏着一个比平时卖到绣铺里去的货品要精致得多的荷包。

    是她这两日在家中悄悄做的。

    距离前世被卖的日子还剩十八天,这日子越临近,柳渔心中就越焦灼不安。

    柳渔迫切的想见到陆承骁,她甚至想过,陆承骁若能在近期登门求娶是最好,若他是个温吞性子……柳渔想着,好感度其实已经博得差不多了,或者,直言求助也无不可。

    她心里乱纷纷想着事情,这一等就等了半个多时辰。

    时间越晚,柳渔越焦灼,不时就要看看天上的日头。

    约莫巳正二刻,仍旧没把人等到,柳渔不敢再逗留。

    今日柳家父子都没有外出,更有个难缠的伍氏,回得晚了只怕又要添了事端。

    她最后看了一眼北山出口,终是踏上了回程。

    陆承骁的目光几乎是不能自控的被牵引,分明把什么都看得清楚明白,可真正看着她渐行渐远,仍是无可名状的难受。

    不知是什么搅入胸中,说不上疼,却纷杂凌乱,闷堵得连呼吸都觉窒闷。他把指节收起,有什么刺进掌心,锋利的痛意才能堪堪让他好受上几分,不至于在麻木中沉沦。

    八宝看着这一幕,觉得天要塌了。

    尤其看到那姑娘离去的方向就是柳家村那边,他心里那仅存的一分不敢相信也被砸得七零八碎。

    他们三少爷第一回喜欢一个姑娘,怎么却碰上这样的事。

    等到那姑娘走得连影儿都看不到了,见陆承骁仍旧没动,八宝终于颤颤问出了声,“三少爷,咱回去吗?”

    陆承骁缓了半拍才给出反应,勾出一个几不可闻的笑音:“回吧。”

    难不成还真站到地老天荒去吗。

    八宝看着那个带着几分苍凉意味的笑,一张脸塌成了苦瓜。

    这哪是少年人该有的笑啊,还不如就哭呢。

    回程沉默之极,陆承骁至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过。

    直到进了巷子,八宝看到了蹲在墙角正分吃包子的乞儿兄妹,他小心地看了陆承骁一眼,见他面上一丝表情也无。

    犹豫一瞬,还是小声提醒:“三少爷。”

    陆承骁脚步几不可察的顿了顿,而后径直走了。

    八宝迟疑,到底是钉子,就这么放任啊?

    可主子都不发话,他也没胆擅作主张去做什么,只能匆匆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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