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如此,我也认为这女人所言不实。”不想考普伦德又继续辩道:“那个死去的女人是从海里面捞上来的,从她落水到被拉上船那么长的时间,不论是谁,都已经淹死了,这不能证明我的水手杀人。您应该知道,即便一个人死后被人打中,只要血液没有凝固,也是可以流血的,特兰诺瓦没有实行殴打那个女人的行为。”



    “嗯,那么本案在本部堂看来,关要之处便即在于,这死者郭梁氏,究竟是生前被瓦罐击中,落水而死,还是先行掉落水中,之后又不小心受了瓦罐击打,竟而留下伤痕的了?”阮元听了考普伦德之言的翻译,便即总结道:“其实这验尸之事,就算你不提醒,今日本部堂来了,也自当依大清国法详加查验。我这里有‘洗检’一法,如今可以试一试,若是死者生前受伤,伤口周围必有血荫,即便用水清洗,亦不会有所变化。但若是死后受伤,这血荫只有薄薄一层浮在伤口之侧,水洗后血荫立时清除,若再挤捺而肉内无清血出,则绝非生前受伤。这郭梁氏究竟是被击中落水而死,还是仅仅因为落水失足,只检测一次就好,拿水来!”



    一旁吏员连忙应过阮元,将郭梁氏尸体和用水摆在了船上,两县仵作也一并上前,用水将郭梁氏伤口擦过,果然,血荫一时之间,怎么也落不下去,直到仵作用布巾擦拭,方才落下血荫。情形如何,一见而明。



    “好了,这检测结果,我看各位都可以看清楚了。”阮元见“洗检”已经有了成效,当即向各人宣布道:“死者洗检之后,血荫难除,非用力擦拭不能干净。如此情形,只能断定郭梁氏是先被瓦罐击伤,再落水以至溺毙!换言之,那个用瓦罐击打郭梁氏之人,便是本案无可争议的杀人凶手!这位船长,眼下所有证人均指证特兰诺瓦为杀人真凶,若是你认为特兰诺瓦不是杀人凶手,那也请你另择一人,说明他才是凶手,本官重新审问,如何?”



    考普伦德一时沉默不语,显然他不可能再去找一个无辜之人为特兰诺瓦顶罪。阮元便也遵从约定,带领一众官吏下船,在清方官船之上向“埃米莉号”众人宣布道:“此特兰诺瓦行凶击杀郭梁氏一事,如今本官审理已定,西西里人,米利坚商船水手特兰诺瓦,与大清国民妇郭梁氏私行交易,因言语争执,用瓦罐将郭梁氏打中落水,致其溺毙,此案真凶已然在案,郭梁氏因受击打而落水,同样并无疑问,在场证人均指证特兰诺瓦即为真凶,他人无行凶可能。故本部堂以为,特兰诺瓦确为真凶无疑!依《大清律例》故杀之例,本部堂定特兰诺瓦绞决,请贵船将犯人特兰诺瓦过船,交由我南海县衙役监禁待决!”南海、番禺两名知县也一并同意,对特兰诺瓦适用绞决之刑。



    “你们……你们这是滥用酷刑!”考普伦德听说阮元真要逮捕特兰诺瓦,当即大怒答道。



    “若是你等不愿交人,那休怪我不客气了,传令下去,先将米利坚商船上所有国中翻译随从尽数拘押,若是你等仍然不愿交人,便即断绝进口,再有不从,恕我们不能提供水粮了!”阮元对于此案也是毫不相让。



    “这……”考普伦德早已收到伍秉鉴书信,知道一旦自己真的选择拒不交人,阮元定会步步紧逼,一旦阮元要求清查船舱,自己更不可能讨了好去。无奈之下,也只得摇了摇头,两名衙役便即重新登上“埃米莉号”,带了特兰诺瓦下船,将他押到另一艘早已预备好的押送船只之中。



    看来这一次,阮元终于可以将真凶绳之以法了。



    可是回到督院之后,孔璐华看着阮元回归,却始终犹豫,不知如何是好。这日入夜,孔璐华终于鼓起勇气,向阮元道:“夫子,将军府的孟夫人有一件事,托我来问过夫子,夫子前几日查办的那个洋人,他……他确实是凶手么?”



    “夫人,孟夫人想问的不只是这一件事吧?”阮元疑惑地反问孔璐华道。



    “嗯,确实是。其实,孟夫人还是想问问你,若是这洋人所犯国法不至于判到死罪,那么……”剩下的话,孔璐华自然也清楚,那根本不是自己应该在阮元面前说出的事。



    “夫人,剩下的话,我清楚了,那本也不应该由夫人说的。”阮元听到这里,回想着孟夫人一家信佛的习惯,也大概清楚了二人之意,道:“依国朝律法,这洋人特兰诺瓦在争执中用瓦罐打中郭梁氏,致使郭梁氏跌入水中溺毙,判处绞决,并无不当。孟夫人托你告诉我这件事,应该是她素来相信少杀生灵,便可行善积德,或许我不杀这特兰诺瓦,上天就会垂怜于我,让安儿活下来。可是夫人有没有想过,就算这种想法合理,那已死的郭梁氏呢?特兰诺瓦打死了郭梁氏,我身为两省疆臣,却不能为郭梁氏伸张正义,那折中而言,这和我杀了郭梁氏有何区别?所以我真的那样做了,上天就会以为我行善积德了吗?更何况我平日断狱决囚,从来据实因法,不当死者,我绝不会断其死罪,只决应死之囚,我一生如此,难道还不算行善积德吗?所以夫人也不必烦恼,这种虚诞之言,夫人听听就好,却不要溺于其中,竟然将助纣为虐,也一并看作行善积德啊?这件事还需要刑部再议一次,但我觉得变化也不会有多大了,现在刑部是东甫和韩司寇共掌决囚,韩崶韩司寇律令之学远在我之上,自然清楚此案绝不可能再从轻处断,待刑部议覆结果回到广州,便也要将那特兰诺瓦处绞了。”



    “夫子,我……我清楚这个道理的。安儿那边,我自和她说清楚就好,我……我不会责备夫子。”孔璐华听着阮元之言,虽然看似无情,却也在情理之中,便即不再多语。此后孔璐华也向阮安连番劝慰,劝她不要在意所谓行善因果之语,阮家行事无愧于心,自然不用为阮元处决一个死囚而担忧。



    阮安从来清楚阮元为人办事之风,更何况自己对因果报应一说也从来不以为意,是以对于特兰诺瓦一事,只听得孔璐华讲上几句,也便过去了。只是时光流转,不觉已是七月,阮安产期也如期而至,不日便要临盆,孔璐华清楚这个时候对阮安尤为重要,便也一连数日守在阮安身旁,帮她放松下来。



    “安儿,昨日朝廷来了快报,孔厚授了一品荫生,常生也进实录馆办事去了,都是咱们家的好事。其实娘这些日子问起你爹爹,他也寻了些前例,熙儿虽然没有做官,但你爹爹是总督,他毕竟还有生员功名,加上你如今情况,也是可以给熙儿补授一个顶戴,给你一个敕命的。你就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后面的事,会好起来的。”孔璐华眼看阮安临产在即,更是放心不下,便将阮家种种喜报说了给阮安听,希望阮安能够坚持下去。



    “是吗……对咱们家而言,可都是好事啊……”阮安也对孔璐华温柔地笑道:“只是所谓敕命顶戴,孩儿其实也没那么在乎,夫子是个有志于成学的善良人,若是能补授顶戴,孩儿也为他高兴,孩儿如今,只求把孩子生下来就好了。可是……娘,你说这个孩子,他会是男孩还是女孩啊?”



    “这……以前家里人也讨论过这些,其实男女之事,孩子出生之前是没办法预料的,所以我们也就想着,无论男女都一样嘛。可是……安儿是怎么想的呢?”孔璐华不觉向阮安问道。



    “娘,如今孩儿……孩儿只想要男孩。”不想阮安对于这个问题,态度却异常坚定:“如今夫子已经不在了,若是这个孩子能够平安降生,那他也是夫子唯一的血脉,公公也没有别的孩子了,张家香火也等着他去承继,所以孩儿想着,只有给夫子生个男孩下来,才对得起夫子对我这一番恩爱啊?”



    “安儿,你……你为什么要这样想啊……”孔璐华眼见阮安言辞坚定,却也多了一丝忧虑,忙向阮安劝道:“若是别的人家,有些是重男轻女的,可能难为你了,但无论咱们家还是张家,都没有这般作想之人啊?所以你这般执着,又何必呢?更何况……其实你也该清楚,咱们家人总是头胎生女孩的多些,你外婆生了我之后十年,才生下你二舅,我也是先有了你,才有了孔厚,所以……安儿,你千万别太在意这些,生产之后,你身体一定会比现在还要虚弱,若是还念着这些,你要到何时才能康复呢?”



    “娘,若是夫子如今还健在,我……我不会有这番心思的,孩儿心中,男孩女孩,不也都是孩儿的骨肉吗?”阮安说着说着,言语却也渐有凄苦之状:“但是二舅也好,弟弟也好,总是因为外婆和娘还有机会,可现在……现在这个孩子,是孩儿最后的机会了,夫子对我这样好,我以后也不会离开张家的。所以……若这个孩子不是男孩,那孩儿……孩儿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啊……”



    “安儿,如今最重要的,还是要把身子养好啊?”孔璐华见她神色不乐,只好对她继续劝道:“如今天下士人这么多,家中只有女孩,没有男孩的人家,娘也听说过一些,想来这承继一事没有你想的那么难啊?娘……娘会帮你想办法的,你一定不要想不开啊?答应娘,即便这孩子是女孩,咱们也好好把她养大,好吗?”



    “嗯,娘,孩儿自己的骨肉,孩儿自然会尽心抚养的。”阮安也对孔璐华点头道。看着一旁还在绽放的茉莉,阮安的眼中似乎也渐渐出现了一丝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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