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蒙部堂厚爱,陶澍感激不尽。部堂主政四川,清积盗、减租税以备都江堰之用,更兼兴修文翁石室,造福后学,如此治行,下官尚需向部堂勤加求教才是。只是部堂,下官有句话,还是想和部堂说一声的,部堂这次北上入朝,若是要去见几位枢臣,可要谨慎行事啊。”看来陶澍确也是诚恳之人,一边谢过蒋攸铦提拔,一边也担心起蒋攸铦北上一事来。



    “枢臣……”蒋攸铦自然清楚陶澍所言,这时只有四名军机大臣,其中戴均元入军机处时间不长,仅因老成持重而参决其间,文孚只是二品侍郎,资历不足,所以所谓“枢臣”,其实也就是托津和卢荫溥二人了。想到这里,念着陶澍毕竟出京尚不足一年,或许对京中之事多有了解,也向他问道:“云汀所言谨慎,竟是何意?”



    “部堂,陶澍在京城做官时间不短了,尤其是这一两年,京中有些事,还是看得出来的。”陶澍也向蒋攸铦解释道:“我先前做御史,也和许多京中文人,翰林察院同道一般,以为直省之弊,在于督抚多不称职,可如今数年,督抚大半皆是有能名之人,若是如今的督抚不称职,那还有何人可用呢?而且这半年我做了道员,却也发现,民间生齿日繁,所以各处的讼案、府县衙门的差使,自然而然地就比以前多了许多,朝廷赋税钱粮,大体乃是定制,久而久之,自然也就入不敷出了。可京中枢臣,却不顾直省现实,但凡有不尽如人意之处,便要说直省督抚因循废弛,累得皇上屡屡下诏斥责,有些事,原本咱们能自己办好的,一经枢臣催促,难免会有问题。尤其是这一两年来,皇上春秋日富,有些事却也……去年贬黜松筠大人出京,不瞒部堂,京中读书人大多是为松大人鸣不平的啊?”



    蒋攸铦自然清楚陶澍心意,嘉庆毕竟已经年过六旬,精力和判断力也早已不如从前,虽说大体上仍能维持下来,可具体到部分事宜之上,难免便会出错。这时一旦托津、卢荫溥在军机处固执己见,必然会对各省督抚极为不利。想到这里,蒋攸铦也对陶澍劝慰道:“云汀,这些我都清楚了,你只把四川这些事办好,我就放心了。至于朝廷之内,虽说托津如今已是领班军机,可我历任督抚十余年,凭我这些勋绩,皇上也总要给我个面子吧?更何况,这次入朝的,还有伯麟伯中堂、阮元阮总制、孙玉庭孙总制这几位呢,这些总督前后历任封疆,也都有十多年了,皇上还是能信得过的。再说了,四川本来也没什么欠税,皇上就算责难一二大臣,也责难不到咱们头上啊?”



    陶澍见蒋攸铦已有准备,也渐渐放心下来,蒋攸铦这边案件交接完毕,便也从成都出发,一路入京去了。看来这时随着嘉庆六旬万寿临近,各省督抚也自然多了些心思。



    只是京城之中的枢臣们,果然便可以凌驾于督抚之上吗?



    这一日圆明园值房之内,又是只有托津和卢荫溥两人当值,这时二人正在处理的是一叠刑案,其中不乏失职官员之事,托津看着其中一册文卷,对卢荫溥道:“卢宫保,你且过来看看,这个工部主事潘恭辰侵吞公帑的案子,咱们拟定刑罚,应该如何来拟啊?依我之见,这潘恭辰在工部之时,工部确实有几笔账如卷内所言不清不楚,又有多名吏员声称,潘恭辰平日生性猥琐,不与他人交集,这样看来,他侵盗公帑是大有可能!不如,咱们就议定抄家吧,抄了家以后,视家产情况,判他遣戍伊犁或者齐齐哈尔,如何?”



    “托中堂,这……”卢荫溥也接过那本案卷,草草看了一遍,对托津道:“托中堂,这件案子是我和刑部尚书韩大人一起审的,依我看来,其中疑点颇多,是以韩大人当时没有下发判决,而是送到了皇上这里请求再议。至于潘恭辰家产,韩大人虽然没有请皇上去查,可私下里也调查过,那潘恭辰家境其实贫寒,平日支取十几两银子都要犹豫许久。韩大人从来精于断案,我想是不会冤枉他的啊?”



    “卢宫保,就那韩崶几句花言巧语,你就信了?”托津似乎对于韩崶非常不屑,向卢荫溥斥道:“对,世人都说他韩崶是国朝第一大司寇,所以你听了他这番话,自己心里就没主见了是不是?当年那彦成的案子,若是他最后不偏袒那彦成,皇上早就听从我的建议了,哪里容得他那彦成今日又翻了身,又回了翰林院?!你当时就应该力称这潘恭辰有罪,然后严斥于他,你却是为何不仅不敢与他相抗,还这般糊涂,让我也听你的话?!我明白了,你这是怕了,你以为咱们两个平日断案从严,已经得罪了不少人了,所以你不敢再得罪这一个小小主事了,想着收买人心了,是不是?我可告诉你,皇上最恨的就是这等监守自盗之辈,若是你为他求情,皇上却将他遣戍了,那时候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以后在皇上面前,你就永远也别想抬起头了!”



    “托中堂,这潘恭辰不能如此轻言有罪!”不想卢荫溥被托津这样一番训斥,竟也忍耐不住,向托津辩道:“第一,这潘恭辰私吞公帑,目前证据不足,他自己不肯承认,又没有抄家,怎么能因为工部账目矇混,就说问题都出在他潘恭辰身上?第二,这潘恭辰之前也曾向皇上进言,说工部多有陋规,希望皇上整治,这一整治下来,最吃亏的人是谁,不是那其他吏员吗?所以他们合伙诬陷潘主事,这也说得通啊?第三,我亲审他之时,便发现他言语确实朴实,同僚之事,或许他真的就没有想那么多,这又有何不可呢?当年……当年我不也是从他那个位置一年年熬过来的吗?托中堂,您知遇之恩,卢荫溥万死难报,可如今托中堂想要去严刑惩处一个与我相似之人,竟又没有半分实证,您自己说说,难道我眼看这样的案子就要发生,我还能无动于衷吗?”



    “托中堂,我知道,之前在盛京那一番话,你始终记着呢。这样说也没错,凡事一律从严处断,确实容易得罪其他同僚,但咱们之前办案从严,那是因为他们确实有罪,但如今呢?就因为皇上从来痛恨下臣贪渎,咱们就要把一个查无实据的主事送到边疆去吗?若是那样,那咱们不就落了口实吗?日后只要有个万一,那些被咱们得罪的人再来收拾咱们,不就成了天经地义的事了吗?”



    “哟,卢宫保说的不错嘛?果然是考进士考出来的啊?”托津也对卢荫溥冷笑道:“你说咱们之前严办的人都是确实有罪,那刘凤诰呢?按你今日的做法,你应该力主刘凤诰无罪才是啊?我可告诉你,十年了,刘凤诰回来了啊?”



    “托中堂,刘凤诰当时无论如何,失察总是免不了的,今日这潘恭辰呢?他连个失察都算不上,咱们要如何为他定罪?”可是话虽如此,卢荫溥回想着当年加重刘凤诰罪名一事,心中却也有些担忧,不觉对托津道:“托中堂,咱们已经走到了这条路上,我也知道,咱们回不了头了。可即便如此,若是咱们本身立得正,就算日后真有那一日,外人又能把你我怎样?托中堂,咱们两个今年都过了六十了,眼看着皇上也……这以后的事,你不能没有打算啊?就算我为了报当年知遇之恩,这些话,我也应该再提醒你一次的。”



    “卢宫保……你说的也有道理啊……”托津想着卢荫溥之言,自然已经渐渐清楚,更何况就在这一年,绵忻的封王已经让八旗之中传言四起,最为激进的一种便是嘉庆已经知道自己年迈,又不想再立绵宁,便即选了绵忻作为后继之人准备加以培养,而无论绵宁和绵忻,都与托津交往不多。也就是说,一旦嘉庆真的有个万一,托津就要面对一个完全不同于嘉庆的新君,若是到时候果然有人上言其滥行冤狱,那自己下场又会如何?是以到了这时,托津对于日后之事,也不能不有所顾虑,便继续对卢荫溥道:“既然如此,咱们这次拟定判决,便按证据不足结案吧。但这一次是他潘恭辰确实并无实据,却不是我们故意放过了他,这一点,咱们也是要清楚的。”



    “那我也谢过托中堂了。”卢荫溥当即对托津拜谢道。



    此后潘恭辰一案在嘉庆之处议决,嘉庆也认为仅凭吏员空口出言,不足以对潘恭辰定罪,便即以无罪结案,并未对潘恭辰加以惩处。但即便如此,托津和卢荫溥决狱严刻之名,却也一时不能尽除,京城之中,早有不少流言为之煽风点火,称托津与英和,军机处与朝官督抚,已是势同水火,而嘉庆这一次诏督抚入朝,就是想要改组军机处,同时安排后嗣之事。



    当然,入京路上的阮元一行,尚不知如此风言风语,九月之末,阮元和孔璐华终于抵达京城,也再一次暂时在衍圣公府入住。只过了两日,嘉庆便即传来口谕,让阮元前往圆明园赴宴,而一同入园的朝中大臣,还包括同样已经抵达京城的方受畴、孙玉庭、蒋攸铦、黎世序和伯麟五人,六大总督一并进入圆明园赴宴,自是不得多见之事。



    而这一日的饮宴陈设,也一如元日之后的群臣内宴,菜肴甚是丰盛。六名总督看着嘉庆这次意外的赐宴,一时也是又惊又喜,激动不已,过了半晌,竟是无一人愿意主动用餐。



    “好啦,你等好不容易入京一次,何必如此紧张呢?”嘉庆看着一同前来赴宴的六名总督,也对六人笑道:“今日之宴,你等就不要谦辞了,朕想来每年元日之后的群臣宴,你等总是不在京中,好像……你们都没参与过是吗?那你们还客气什么,今日这次宴席,就算是朕给欠你们的,给你们补上,如此你等该放心了吧?”



    嘉庆所言正月群臣宴,其实久已有之,但嘉庆七年之前,这种群臣宴只有满蒙八旗高官可以参与,直到嘉庆之时,方才准许京城一品汉官,各部汉侍郎入宫赐宴。是以在座四名汉民总督之前都没有参与过群臣宴,蒋攸铦和伯麟出京时资历不足,即便是八旗出身,却也未能参与,所以嘉庆之言其实没错。而嘉庆说到最后,两江总督孙玉庭见嘉庆如此亲和,也不觉泪流满面,对嘉庆叩谢道:“皇上,臣总督两江无状,皇上不弃于臣,依然再次为臣等赐宴,臣日后定当为大清国肝脑涂地,以保大清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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