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儿浑身湿漉漉的,  青衣披在他身上,更显得他小脸苍白。

    一连打了两个喷嚏,就这样,  他还不忘记反驳,“这次我没挨打。”

    是他打别人。

    谢拂觉得好笑,这是重点吗?

    “是没挨打,只是落水。”

    小孩儿:“……他也掉下去了。”就算落水,  他也不忘将人给勾进水里,  对方根本没占到便宜。

    谢拂无奈,  沉默片刻道:“你怎么听不懂?”

    “我是心疼你落水。”

    此言一出,  谢拂自己便是先一愣。

    心疼?

    这是他会有的情绪吗?

    谢拂不由产生了自我怀疑,怀疑刚刚说话的自己是被什么控制了。

    这两个词能从自己口中说出,简直不可思议。

    他怀疑过是不是这小孩儿会下蛊,让自己面对他时,和面对其他人时完全不一样。

    仿佛……他的情绪感情在因对方复苏,灰白的世界正在被他一点点上色,  一切因他而起。

    奇怪的感觉,他却并不反感,甚至还有些新奇。

    太后很早便能看出谢拂的问题,  谢拂当然也能。

    医者不自医,一个人未必了解自己,能发现自己身上的问题,  但谢拂会读书,  长了眼睛和脑子,  还聪明。

    他从书中见到世间真情,  他知道一个人本该如此,  可他不是。

    自小他便不会因太后的埋怨泣泪而心疼,  不曾因为先帝薄情而伤心,不曾因为得到皇位而喜悦……

    仿佛世间于他,也不过尔尔。

    他知道自己有病,可他不去治,也不会治。

    可如今,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一切想法只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谢拂看向那小孩儿,却正好对上小孩儿看自己的目光。

    向来对他似乎不算太好的小孩儿眼里竟然罕见出现了一丝喜悦和满足。

    “嗯,心疼,我感受到了。”他似乎是真高兴,眼睛笑得好看,似曾相识。

    看他一脸认真,仿佛真感受到了一般。

    谢拂伸手理了理小孩儿额前湿漉漉的头发,“人小鬼大。”

    “还不快把三公子捞上来!”安王气喘吁吁跑过来。

    他养尊处优多年,体力完全比不上谢拂,谢拂方才速度飞快,他却只能在后面慢慢追。

    而王府的那些下人的速度似乎也受到了传染,直到安王过来,才将湖里另一个人捞上来。

    那小孩儿之所以能上来这么快,还因为他自己本来就会游泳,掉下去后便迅速往岸边游。

    安王匆匆赶到谢拂身后,也不敢抬头,慌忙低头作揖告罪,“今日发生意外惊扰陛下,是臣之罪,臣日后必定好好管教两个孩子,必不会再有今日之事。”

    谢拂自安王靠近后便不曾低头看那小孩儿,他背着手站在原地,听见安王这话,也只是似笑非笑说了句:“早听闻安王教子有方,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安王一张老脸一阵红一阵白,若非还自持王爷身份,恐怕此时早已经跪下向谢拂请罪。

    “臣……臣平时只关注嫡子,对庶子疏于管教……臣有错!”

    谢拂低头看了身材瘦小,披着他的衣服,仿佛能将他全身都包裹起来的小孩儿,声音忽然冷了下来。

    “你确实有错,错在生而不养,养而不教,朕倒是不知,安王府何时困难到连一个七岁孩子都吃不上饭的程度。”

    陛下他知道!

    安王一听这话,便知道谢拂是早有准备,在来安王府之前,便早已经将情况查了个八九不离十。

    这下,他也顾不上什么王爷不王爷了,当

    即跪下来请罪。

    “陛下明鉴,并非是臣生而不养,实在是这孩子乃妖孽降世,生来便自带妖性,不尊父母,不悌兄弟,他生母因生他而伤了身体,他非但不心存孝敬,还对他生母殴打辱骂,生生将生母气死……”

    “臣实在无法,本想让他为他生母偿命,可到底是臣的血脉,臣心慈手软,才将人送去庄子上。”

    安王字字句句将自己给放在无辜者的身份,一切的错都在这个孩子。

    都怪他是妖孽,都怪他生来便没有人性。

    小孩儿打了个喷嚏,哪怕安王说了自己那么多坏话,他也没有生气,更没有反驳,他比谢拂还要淡定。

    这样的态度,让谢拂的心都忍不住放松下来。

    “你可有话说?”谢拂问。

    小孩儿裹了裹身上的衣服,“没有。”

    “我只是反击而已。”

    谢拂也只是点点头,并未继续问。

    “先去换身衣服。”

    仿佛说了一通废话的安王:“……”

    他没忍住抬头看了一眼,却正好看到那个小畜生身上披着一件眼熟的衣服,再看谢拂,便见他身上的外裳不见了。

    安王心中一个咯噔。

    不等他深思,便听见那小畜生的声音。“这里没有我住的地方,也没有我穿的衣服。”

    安王:“……”果然是小畜生!

    谢拂笑了下,“原来堂堂安王府,连一个孩子的容身之地也没有。”安王府冷汗涔涔,“陛下……”

    “还不快带人去换衣服!”他呵斥王府下人。

    “是是……”

    下人要带小孩儿走,那孩子却固执地推开他们,他仰头望着谢拂,“你要走吗?”

    安王府心头一抖,这小畜生怎么敢这么和皇帝说话?

    谢拂安抚道:“放心。”

    简简单单两个字,仿佛当真令小孩儿放下心,他没再问,乖乖被带去换衣服。

    而这时,被救上来的三公子也醒了,那小子刚醒,还没搞清楚状况就开始告状,“父王,是他!是他拉我下水!父王,你一定……一定要狠狠收拾那个小畜生……”

    啪!

    赶在对方说出更难听的话之前,安王赶紧给了三儿子一个巴掌,恶狠狠道:“闭嘴!”

    三公子被这一巴掌给打懵了,安王自诩君子动口不动手,从来未曾亲自动手打过谁,三公子如今却被打了。

    极度的愤怒与恐慌涌上心头,他甚至不敢反驳上一句,便被下人匆匆带走。

    “安王确实教子有方,朕今日长见识了。”谢拂冷眼扫了安王一眼,转身去了前厅。

    唯有安王瘫坐在原地,崩溃地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谢拂说好了不会走,便真的没走,他在前厅坐了两刻钟,茶水都冷了,愣是没人敢来换。

    不多时,安王妃也来了,刚来便请罪,说是她没管好后院,也是她招待不周,惊扰了他。

    谢拂始终不为所动。

    直到门口出现一道身影。

    那小孩儿穿着一身勉强合身的昂贵丝绸衣服,可他那张面黄肌瘦的脸和身材根本撑不起这衣服,穿上便有些不伦不类,违和感十足。

    “小……”安王妃声音卡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叫对方什么。

    习惯性叫小畜生的她,半晌也没想起这孩子的名字。

    谢拂看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在场其他人,并不知道谢拂与这孩子并非第一次见面,也不觉得这问题突兀。

    可谢拂意识到,这还是几次见面后,第一次问对方的名字。

    而他似乎也从未说过

    自己的姓名。

    “我没名字。”那小孩儿说,“如果你非要叫,那就叫我小七吧。”

    小七……

    谢拂想到他的排序,下意识便认为七是排第七的意思。

    一个简陋至极的称呼,却莫名仿佛给谢拂心中注入了一股暖流,耳边像是传来了一道声音,在告诉他,就是他了。

    不止是他,其他人也这样想。

    安王爷在听到小七说自己没有名字时,脸色终于挂不住了,一阵青一阵红,煞是好看。

    “安王今日令朕大开眼界。”谢拂像是不打算放过任何一个能针对安王的机会。

    安王不得不又将之前指责小七的话又说了一遍。

    什么不敬父母,不悌兄弟,听着就十分严重,说得有模有样,听着就很吓人。

    在场就连谢拂带来的侍卫,也不由往地上那个孩子看去,仿佛想看看对方是不是有那样的能耐。

    谢拂听完安王的诉苦,不置可否,只是将问题抛给了小七,“你怎么说?都是真的?”

    “我只是自保而已。”小七没说真假,相当于默认。

    有那么一瞬间,谢拂觉得眼前这个孩子很像自己。

    一样的无情。

    或许是因为生长环境不同,对方比他还缺少道德和律法的约束。

    像只野生的小狼崽子,爱咬人。

    可只要能亲近他,受他认可,他又像只一只小狗,那双眼睛湿漉漉的,很难让人不动容,

    “此事还需证据,在此之前,安王,你可是忘了另一件事?”

    安王眼珠转动,“不知陛下何意?”

    “你既说府上所有孩子都上了玉牒,他分明符合三岁至十岁的要求,是否该送他入宫?”

    安王瞪大眼。

    他又没疯,厌恶这小畜生都来不及,怎么可能送他入宫?

    对方连一个正式的名字都没有,就说明他根本没上玉牒。

    可现在不是他上没上的问题,而是皇帝要他上,他就必须得上的问题。

    眼下情况十分明显,也不知道这小畜生是怎么得了皇帝眼缘,对方非但不顾这小畜生的斑斑劣迹,非要为对方撑腰,如今还要让对方入宫!

    安王根本无法反抗,他只得抹了把汗,“全、全凭陛下做主……”

    谢拂这才问小七,“愿意随我入宫吗?”

    此时,他说的是我,而非朕。

    安王心中一惊,无法理解为什么那小畜生偏偏能得这位的眼缘,看样子,对方还不是一般的喜欢,竟优待至此。

    小七仰头望着谢拂,“给你做小奴才?”

    谢拂抬手敲了下他额头,笑道:“不,给我当儿子。”

    兜兜转转,原来还真要做他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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