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常自然没有托蕊娘买什么胭脂,只是,当时那样的气氛中,她若是与沈承恩再结伴同游,似乎只会让两人更加尴尬。
她漫无目的的走在大街上,直到突然刮起了大风,天空有了闪电,雨水落了下来,浇灭了她手里的花灯,浇灭了大街上好多好多的花灯。刚刚还人挤人的街道上,人群一下子消散了,安常站在雨里,护着那幅小像,灯灭了没有关系,但小像可不能淋湿。
她在雨中跑了起来,尽管她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护住那幅小像,但雨水还是毫不留情的打湿,她亲眼看着那幅画像渐渐消散,成为浅浅的一滩墨水。
蕊娘在楼上看见她一个人淋雨,赶紧撑着伞下楼,她走过来道:“怎么了?下雨了,大家都知道往家里跑,你怎么傻站着不动?”
安常没有说话,身上已经被雨水淋湿,却还是看着那幅毁掉的小像发呆。
蕊娘将伞递给她:“快回去吧,若是不想回去,去店里坐着,站在这儿算怎么回事?”
安常摇了摇头:“我这就回去了,家里父母不知道我出来,待会该担心了。”然后她一个人顺着长长的街道回了薛府。
薛善此时刚好跟着薛母赴宴回来,看着雨中的姑娘,吓了一跳:“安常?你怎么了?”
安常的妆容已经被雨水淋湿,露出红红的眼睛和眼下的黑眼圈,乍看过去,还真的有点像是孤魂野鬼。
她下了马车,将伞撑到安常的头顶:“下雨了怎么不撑把伞?”
薛母看安常那幅恍恍惚惚的模样,有些心疼道:“先带她回去,淋了这么久的雨,吩咐人熬点姜汤送来。”转而看见她手里已经糊的不像样子的花灯,就知道她今天是偷跑出去玩了,她将它拿了过来,随手丢给旁边的婢女,“都湿了还抱着做什么?扔了吧。”
安常实在没崩住,哭了起来。她哭的小声而隐忍,抽抽啼啼的,滚烫的眼泪混杂着冰冷的雨水落下来,为那只破碎的花灯,为沈承恩今日那句脱口而出的否定,也为她喜欢上一个注定没有可能的人。
可是她说出口却是:“娘,我好冷。”
安常生病了,大家都以为她是因前一晚淋雨染上的风寒,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患上了心病。
最重要的是,这个心病,她没有办法跟任何人说,如果她喜欢上的是隔壁的二狗,或者是前街的三宝,她都不至于落得这样一个无人述说的境地。可偏偏,她喜欢的是一个大家都看不见的神,如果她说出来,那些人大概会觉得她痴心妄想,已入疯魔。
俗话说,心病还须心药医,安常这病也不是吃药就能解决的。但俗话还说了,没有什么事是吃饭解决不了的,可安常不仅不吃药,对美食也没有什么胃口。眼瞅着人日渐消瘦下去,家里人忧愁得很。
她大概是想当个赌徒,赌沈承恩看见她这幅样子,会不会出现来安慰她。从这也可以看出,安常这人固执至极,而太固执的人,一般都不是很快乐。
安常生病后的第六天,沈承恩出现了。那时安常睡的迷迷糊糊,隐约瞧见床边站了个穿黑衣的人,她脑子不太清醒,还以为自己做梦,有些委屈的说道:“你送我的蝴蝶灯没有了,画像也没有了,我很难过。”
沈承恩没有说话,就那样默默看着她。安常哭了一会儿,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然后大概是累了,慢慢睡了过去。
等她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她隔着屏风,看见书案后似乎有个人坐在那儿,屋里只有窗边的灯点着,她看不清,只隐约觉得是沈承恩。
安常光着脚,绕过屏风,来到了书案前。沈承恩沉默地看她走近,将桌上的一幅画轴推给她:“不过一幅画而已,怎么哭的像个孩子似的?”
安常借着外头的月光看清了画上画的是什么,是她穿着青色的衣裙,提着蝴蝶灯等在梧桐树下的场景。
她清楚,对于沈承恩这样的人而言,这已经是他的底线,以这样的方式给她台阶下。
她不是不识趣的姑娘,当即笑道:“哪里是只为了一幅画,还有你亲手做的花灯呢。”
沈承恩便随手给她幻了一只一模一样的花灯来,安常将它放在了床边,这样,就不用再担心风将它吹破,雨将它打烂。
经此一事后,沈承恩与安常好像又回到了从前无话不谈的时候,他们还是会一起出门游玩,会一起去蕊娘的酒馆里小酌一杯,也会一起读书写字。但安常知道,有些东西终究不一样了。
沈承恩真正发现安常心思或者说让他没有办法再装不知道安常心思的那一刻,应该是他看见安常盒子里那些写满他名字的宣纸和他的几幅画像,画像旁边还有一些诗句。
当时,安常正在书案前写先生布置的文章,恰好能用的宣纸没了,便让沈承恩帮忙拿一下。新的宣纸在书架的最上面,她够不着。
书架上有好几个盒子,沈承恩打开的第一个就是那些画像和名字。安常似乎是想起什么,猛然起身道:“我自己……”
她想说她自己来,可是转头看见,沈承恩已经将那个盒子打开,并看见了里面的东西。那是她不能公之于众的喜欢,是永远暗无天日的爱恋,可现在就这样□□裸的展示在了沈承恩的面前。
她顿觉手足无措,害怕沈承恩掉头就走,从此再也不出现了。可是沈承恩没有,他只是平静的将盒子关上,将真正装宣纸的盒子抱了下来,递给了安常。
沈承恩让安常继续写文章,自己坐到窗后,喝起了茶。从始至终,没有半分异样。
他这是什么意思?安常咬着笔头想,他是看不出来那些诗的意思,还是默认了她对他的喜欢?如果是默认了,那是不是代表……她没敢再想下去,摇了摇脑袋,继续写文章。
后来有一日,安常心血来潮去城外骑马。在半道上,不知从哪里横冲出来个小仙女要跟沈承恩表白。唔,这并不是形容那姑娘有仙气,而是那姑娘的确是天宫里的仙女。
那仙女口口声声说她走了很长的路,才来到沈承恩的面前,又说她是如何喜欢沈承恩想要永生伴他左右的。末了又说,“上神身份尊贵,奴婢不求什么,只求能侍奉在侧,就已是天大的福气。”
沈承恩冷言道:“低等仙婢也敢对本上神言爱,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小仙女委屈:“奴婢再潜心修炼几百年,定然可以不再做低等的仙婢,上神莫要瞧不起人。”
“呵,你就算做了仙官又如何?天生神骨又如何?”沈承恩道,“即便你是天界公主也是没用的。”
小仙女更委屈:“为什么?”
沈承恩面色冷厉:“因为我不会爱上任何人,尔等于我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粟,世间蝼蚁。”
小仙女绝望了,呜呜的哭了起来。安常也绝望了,因为沈承恩的那句我不会爱任何人,任何人,自然也包括她。
沈承恩与安常离开后,那小仙婢如同没有灵魂的躯壳一般,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了人世间。那本来就是沈承恩的障眼法,他要让安常知难而退,断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一个凡人而已,区区几十年的寿命,如何跟一个上神言爱?太短暂的爱与陪伴,他都是不稀罕的。
安常大概是懂了沈承恩的良苦用心,回家消沉了一段时日后,突然想通了,喜欢一个人是自己的事情,沈承恩喜不喜欢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心。
显然,这并不是沈承恩想要的结果。意识到安常的想法以后,沈承恩终于明白,如果他一直出现,安常是没有办法从对他的感觉中走出来的。说白了,安常对他也未必就是真的喜欢,安常身边的男孩子太少了,如果他不在了,安常接触到了其它的男孩子,或许她就会明白,她真正的心意。
于是,沈承恩渐渐出现的少了。安常大概也知道,没有人会永远陪她一辈子,沈承恩离开将会是一件必然的事后,她也在尝试着接受。只是,她还没有跟沈承恩去看过她最爱的山茶花,她不想留下遗憾,便与沈承恩约定,山茶花开的季节,一同去城外赏花。
沈承恩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而山茶花开的时候,正好是安常十五岁的生辰,他们便约定了那天去城外赏花。
好不容易等到生辰那日,安常固执而坚定地推掉了母亲想要给她举办生日宴的建议。
那天有风,她穿着自己最漂亮的衣裙,化着精致的妆容,坐在梧桐树上等沈承恩。而此时距离她上一次见到沈承恩已经是两个多月前的事情。
但是这一次安常没有她十四岁花灯会那次那么幸运,她等了很久很久,沈承恩都没有出现。事实上,这一次她等的时间没有花灯会那么长,但她隐隐有预感,沈承恩不会出现,他失约了。
她没有等来沈承恩,却等来了另一个人,那个人穿青色的衣衫,眉眼俊逸温和,他从薛府外的街道上走过,望着梧桐树上的姑娘,讶异道:“姑娘你坐在那里很危险。”
安常低眼看着下面陌生的年轻人,轻声说道:“今天是我的生辰,我等的人没有来,他答应带我去看城外的山茶花,公子能不能替他带我去?”
年轻人看着她,眼波流转,觉得惊奇,许久终是颔首。
安常从梧桐树上跳到墙上,又跳到巷子里,那么高跳下来,她似乎没有任何感觉,低着头往前走:“公子真是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
那一年的山茶花开的格外好,站在山顶放眼望去,入目所及之处,全是灿烂而热烈绽放着的山茶花。
“江南池馆厌深红,零落空山烟雨中。却是北人偏爱惜,数枝和雪上屏风。”
那个年轻人缓缓念出了这样一首诗,万里山茶花开,公子人如玉,简直是极美的场景。
后来,安常跟明渊提起这段往事,却说带她去看山茶花和读这首诗的人是沈承恩,或许是她记忆出现了偏差,又或许她是故意那样说的,至于为何,就暂且不得而知了。
年轻人送安常回家时,莫名问了一句:“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安常这才细细看他的眉眼,但记忆中似乎从没有出现过这样一张脸,她摇头:“我们认识?”
“我叫谢恩。”年轻人说,“少时我曾来府中做客,我曾经告诉过你我的名字。”
那都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安常怎么可能会记得,遂抱歉道:“实在对不住,我记性不太好。”
谢恩说没有关系,又问:“你刚刚是在等谁?”
安常眉眼低垂:“一个很重要的人。”
“你没有等到?”
“或许永远等不到了。”
“既然如此,那就不要再等了。”谢恩说,“有些风景是等不得的。”
那以后,谢恩会经常到府中做客。薛父薛母好像都很喜欢他,还有薛善。每一次谢恩来的时候,她总是早早就梳妆打扮,不曾有丝毫懈怠。
谢恩家本来就与薛府是旧交,只是安常不常参加宴会,所以对谢恩不熟悉。如果她常跟着母亲出门,便会知道,谢恩是襄州城所有女孩子心中的良人,温润如玉的年轻公子单单只在大街上走一遭,都能收到好多女孩子投来的手绢。
那几年谢恩去观中学艺的时候,观中的香火都比往年多了很多,全都是那些为了看他的女孩子供奉的。
谢恩每次来府的时候,安常都会让他带她出门。薛父只要知道是谢恩要带她出去,绝大多数是不会拒绝的。
她带着谢恩来到蕊娘的小酒馆喝酒,蕊娘一看到谢恩,就说道:“哟,二小姐,我说你为何藏着掖着,原来是谢家的小公子,那是得好好藏着,惦记他的人可多了呢。”
安常知道她误会了,也懒得解释,反正解释了,她们也不会相信的。
谢恩好奇道:“你跟她好像很熟?你经常来这里喝酒吗?”
安常道:“怎么?我这样是不是吓到你了?”
谢恩摇头:“怎么会?我只是觉得你与其他姑娘有些不一样罢了。”
“自然是不一样的。”安常倒了杯酒,“别人家的小姐都是喝甜汤的,怎么会像我这样没个正经偷跑出来喝酒?”
谢恩看她许久,缓缓说道:“我没有觉得你不正经,安常,我只是觉得你很难过。”
安常握杯的手一顿,笑得露出一口白牙:“谢恩,你怕是有病。”
谢恩没有病,安常却是真的难过,她想沈承恩,是真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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