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从来都没有收到过花。
年幼的时候,她只卖过花来维持生计,鲜花毕竟不是必需品,不是那种很有钱且身边正好有一位淑女的绅士,一般都没什么人来买花。
于是安娜经常会盯准了那些两两结伴而行的男女,冲上去,把可怜巴巴的小脸蛋和冻得通红的手指展示给女方,再把花篮展示给男方。
她的战绩向来辉煌。
等到长大一些后,她遇上的第一个恋人是比埃罗·佩特拉。
他很有钱,安娜爱他。
他从不给安娜买花,他会给安娜买各种精致的小点心和化妆品,这让安娜更加爱他。
等到后来他家破产,母亲病重,安娜不得已将自己“卖”给了奥兰多公爵。
他也不会送安娜花朵,他虽然不给她钱,但他会给她很多昂贵的珠宝和漂亮的衣服,把安娜打扮成他的小金丝雀。
安娜不喜欢花,更不喜欢玫瑰,这玩意儿有刺,不好吃,很容易打蔫,到时候卖出去的价格还要大打折扣。
她更愿意让那些想要送她花的男人把它们折合成金法隆送给自己。
不过文森特是没有钱的,他所有的吃穿用度还要靠自己来争取。
安娜也不指望他现在就开始给自己的赚钱,长线是为了大鱼。
但现在,鱼跑了。
安娜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盯着文森特,这孩子被她的目光看得紧张地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
周围的那些少年人也都是鸦雀无声。
因为他们都差不多默认鲜花给博尔特小姐也是彩头的一部分了。
她美丽高贵,谁会不想娶她?
但文森特现在这么出人意料之外,反倒让他们都摸不着头脑了。
博尔特小姐显然不像他们那么失礼,她回过神,轻轻地鼓了鼓掌:“我早听闻公爵夫人美丽善良,她不仅待人温和,心胸也很宽广。现在看来名不虚传,她是真正地将文森特当做亲生儿子看待,文森特也是把她当做一位可敬的长辈来尊重。”
其他人也纷纷反应过来,当然了,安娜对于文森特来说是可敬的长辈,他向她鲜花理所当然。
她没有生气?
安娜愣了一下,她看向博尔特小姐,后者冲她笑出了两个甜甜的酒窝。
还好。
鱼还在钩子上。
但文森特已然皱起了眉,他纠正了博尔特小姐:“不是这样的,我理所当然地尊敬着夫人,但是……”
他的话没有说话,安娜已经快速地接过了他怀里的花,并快速地打断了他:“谢谢你,亲爱的,我很喜欢。”
文森特再度被她的举措卡了一下,他顿时不知所措了起来,半晌,小声道:“您喜欢就好。”
博尔特小姐见气氛缓和了起来,便笑道:“夫人,今天真是冒昧打扰你们了。”
“没有的事,您的到来令舍下蓬荜生辉。”安娜笑了,她抱紧了手中的花束,“那我就先不打扰你们了。”
博尔特小姐眨了眨眼睛,她向安娜走来:“既然您都来了,不如加入我们,和我们一起骑马,怎么样?”
她看上去兴致勃勃的。
骑马?
安娜愣了一下,她没想到这么高贵优雅的小姐竟然也会有那样的爱好:“你这样做,倒不怕你的教养嬷嬷和家庭老师说些什么吗?”
“他们才不敢责备我呢!”博尔特小姐吐了吐舌头,又拉着她的手,讨好地晃了晃,“我怕被母亲责备,所以父亲一直都让我在外面偷偷地学呢,如今也能骑上去转上两三圈了。您也一起来吗?”
安娜终于明白了博尔特小姐骑马为什么没有人敢阻拦,她是亲王的女儿,就算有哪里不得体的地方,谁又敢责备些什么呢?
流言蜚语从来不是掌握这个世界的钥匙,权力和财富才是。
安娜开始有些晕晕乎乎了起来。
她是平民出身,尽管后来成为了奥兰多公爵夫人,但也是被作为金丝雀的存在豢养在金子做的牢笼里。
她从来没有真正地接触上流社会的社交。
现在,博尔特小姐向她发出了邀请。
安娜当然想要一口答应,但话到嘴边,她有不好意思了起来:“可我不会骑马,现在怕是会叨扰您呢。”
她一直都想骑马,碍于贵族的礼仪和体面不敢迈出雷池,现在看看,这样的谨小慎微反倒让她离上层社会越来越远了。
早知道,文森特在邀请她学马术的时候,她就该好好地学一学,也不至于现在出丑了。
博尔特小姐不以为意:“没关系,我可以教您骑马。说起来让您见笑,我的骑术并不高明,但对于劝解一个新手少犯错误,我可是颇有心得呢!”
她再度笑了起来,并且要把自己的那匹坐骑让出来,说可以先让安娜试一试骑在马背上的感觉。
“放心吧,我就在这里扶着您。”
安娜有些跃跃欲试,也不管自己的身上穿着的不是骑装而是长裙了,她抓着缰绳,在博尔特小姐鼓励的眼神下,踩着马镫试了几次后,就上了马鞍。
这是匹小马,不算太高,很适合女士骑行。
安娜稍稍地晃了两下,就维持住了身形。
高处的风景是不一样的,她握着缰绳,坐在马背上,感到视野一下子就开阔了起来。
身下的马匹体感温热,它喷着响鼻,时不时地动一下。
安娜感到紧张又兴奋,她紧紧地握着缰绳,恨不得一下子就学会骑马,然后策马狂奔,感受风呼啸着扑面而来,整个世界都被自己抛在脑后的自由感。
她没注意到,文森特正在不远处看着她。
他是摘下了彩头的赢家,此刻却没有人再来注意到他。
文森特不在乎,他只是觉得茫然。
他邀请夫人和自己一起骑马,但夫人没有答应;可博尔特小姐一开口,她立刻就答应了。
为什么?
说起来,夫人很喜欢博尔特小姐,甚至三番两次地叮嘱自己要讨好她。
怀特先生曾经教过自己维多利亚所有的名门望族,他对他们有着完整的认知。
博尔特亲王是比奥兰多公爵更富有、也更尊贵的存在。
所以夫人才会那么在乎她。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他还不够强大。
安娜试图拉动着缰绳,让马走起来。
博尔特小姐叮嘱她:“别急着跑,您可以先试着让它载着您走上两圈。”
她小心地走动着缰绳,让马慢慢地踱起了步子。
安娜努力地维持着马背上的平衡,她紧张地抓着缰绳,感到前所未有的新奇。
她曾经在梦里模拟过无数次,驯服这样一匹庞然大物,驾驭着它去世界各地,去看瀑布,去看山川,去看公爵府里没有的景色。
那一瞬间,安娜想起了自己看过的很多本关于风土人情的传记,但它们在此刻都比不上亲自跨在马背上的真实感。
她正想要说些什么,突然感到什么声音清脆地响了一下。
旋即,她身下的这头庞然大物突然就受惊般的嘶鸣了起来,安娜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博尔特小姐被重重地甩脱了,随即,她就像离弦的箭一样飞奔了出去。
背后隐隐约约传来别人的惊叫:“菲尔思,你在做什么?”
菲尔思?
安娜的大脑卡了一下,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她还没反应过来,文森特撕心裂肺的声音就从背后传了过来:“夫人——”
他抢过一匹马,来不及找出罪魁祸首算账,只是用力地一甩马鞭,追着安娜疾驰而去。
安娜第一次骑马,甚至都没有专门的骑装,也不知道该如何令这匹马听话一点。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死地抓住缰绳,狼狈而又紧紧地抱住了马的脖颈,努力不让自己掉下来。
每一次颠簸,她的身体都是悬空的,骨架都要被颠散了。
安娜的发髻被颠散了,裙子大概也破了,因为她听到了响亮的一声裂声。
掌心很疼。
她觉得她大概是握不住缰绳了,安娜不甘心地还想要再用力,但缰绳已经从她的掌心里滑脱了出去。
她闭上了眼睛。
但她却没有被摔进坚硬的泥地上。
“夫人!”
文森特急促的呼吸自耳边响起,他骑着马赶过来,在安娜快要摔下去的时候,他蹬离了马背,用力地抓住了安娜。
但他现在的力量不够,要一下子很轻松地抓住她难免有些吃力。
“夫人,你可以试着抓住我吗?”
安娜睁开了眼睛,是文森特。
他正视图把自己悬挂在两匹马之间,那匹疯马正带着另一匹马往前乱窜。
他在颠簸之中试图维持着平衡,但因为要兼顾安娜所以显得有些困难。
安娜默默地深呼吸了一口气,她尝试着抓住文森特的衣领试了两次,没抓稳,第三次她不得不试着抓住了他的肩膀,才终于稳当了一些。
文森特借机把她推上了另一匹马背,然后松开了那匹疯马。
那匹马嘶鸣了一声,冲向了远方,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文森特轻轻地松了一口气,他跟着翻上了马背,坐在了安娜的身后。
“夫人,您没事吧?”
他很担心安娜被吓坏了。
“我可以帮您下马,我带着您走回去。”
安娜摇了摇头,她理了理发髻,发现那已经松了之后,干脆把它整个拆了下来。
满头红色的长发披散了下来,衬得她有了几分少女的娇憨神态。
安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回过头看向文森特:“我还活着?”
后者不明所以,点了点头:“是的,夫人。”
安娜摸了摸他的脑袋:“那你呢,孩子?”
文森特继续点头。
安娜盯着他不安的神情看了半晌,突然大笑了起来。
笑得文森特手足无措:“夫人,您还好吗?夫人,你没事吧?”
他看上去紧张地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安娜大笑着回答:“我没事!”
她顿了一下,收住笑容。
“是菲尔思推的我,对吧?”
文森特仍旧点头。
“我就知道是他,他的母亲看我不顺眼,连带着他也不喜欢你我。不过没关系——”安娜弯起了唇角,“有那么多证人在,他是在自找死路了。”
文森特愣了愣,随后才反应过来。
安娜当然不指望他会明白。
但是她心里却很清楚,玛丽莲还想从拉斐尔的手里掏钱,就必须维持着和奥兰多家族的表面友好。
但她的儿子闹了这么一出,很难不想到和她有些牵连——就算没有牵连,安娜也会想办法由牵连的。
玛丽莲之前找来了比埃罗·佩特拉将了她一军,现在该轮到她了。
任何阻拦她前路的棘刺都必须被一一抹平。
她要他的前途一片坦荡。
“文森特。”
“夫人?”
安娜轻声问:“你能不能再带着我骑两圈再回去?”
文森特更茫然了:“您不害怕吗,夫人?”
毕竟她刚刚还差点被马摔下来。
安娜摇了摇头。
和那些天生就带着尊贵血统的权贵们不一样,她融不进那个圈子,所以只能伪装自己,向这个世界妥协低头,成为这个世界想要的模样。
可那不是她本来的模样。
倘若她有博尔特小姐那样的家世、地位和爱,她会不会比现在的自己更勇敢呢?
安娜不知道。
她只是想,就在今天为自己勇敢一次。
文森特眨了一下眼睛。
他倾身过来,帮她抓住缰绳。
“驾——”
玛丽莲翻阅着面前的纸张。
万事通先生正站在她的面前。
“你打听清楚了吗?”
万事通先生说:“早就打听清楚了,没有谁家的小姐偷尝过禁果,再远些的乡下,也没有谁家的小姐会这样貌美。”
他找了半天一无所获,简直要令人疑心这孩子是从地里长出来的。
玛丽莲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她抬起头,若所有思地看向他。
“怎么了吗,夫人?”
“你说……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
她敲打着桌面,语速慢吞吞的。
“他的母亲不是谁家的夫人或是小姐,更不是什么乡下妇人,而是,一个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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