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特的表情有一瞬间是空白的。
他想起了那个表面粗糙、颜色灰白的杯子,突然意识到了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白发种的骨,白发种的血。
他们是最底层的存在,所有人都可以踩一脚,所有人都能够咬一口。
文森特看上去快要吐出来了。
安娜拍着他的背,压低了声音:“别在这里。”
这里是教堂。
不容亵渎。
更何况他才刚刚被教会接纳,成为一名正式的教徒。
等一切仪式完成,他们上了马车之后,安娜示意随行来的女仆把带来的清水递给她。
“你现在还要吐吗?”安娜问,“可以吐在车里,我让他们收拾一下就好。”
她倒了杯水推过去,马车上有张小桌子将空间一分为二。
文森特坐在她的对面,他低垂着目光,束好的长发有些凌乱,几缕碎发垂了下来。
安娜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安慰他。
说实话,她之前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也喝过那玩意儿。
周围的所有人都虎视眈眈,脸上的表情是前所未见过的亢奋与癫狂。
那令她感到害怕。
但没有人在乎。
他们只在乎她到底有没有喝下那杯东西。
他们只在乎她是否虔诚。
安娜开口:“你还好吗,孩子?”
文森特没有说话。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透着点嘶哑:“从前,在我还是奴隶的时候,总有一些不听话的奴隶惹得主人不高兴,我经常看他们被主人下令拖出去,然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们。”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开始颤抖。
“……我以为,他们只是被卖掉了。”
安娜干巴巴地说:“他们肯定是被卖去别人家了,肯定不会全部都送去教堂的。”
文森特抬起头:“夫人,您之前进过的那个房间,我全都看到了。”
房间?哪个?
安娜突然想起了奥兰多公爵那个从不肯示人的收藏室。
“我一开始还不确定,但现在看来,他们早都被杀死了。”
那是同胞们的尸骸,堆成山海。
他们被奴隶主下令拖出去的那一刻,其实就是永别。
安娜语气艰涩:“……原来你都看到了?”
文森特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
安娜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了,她有些无言地看着眼前的孩子。
接下来的一段路程,他们两个人都不再开口,双双地陷入了沉默。
马车里的空气安静得几乎要凝固成墙。
等到了奥兰多庄园后,文森特率先下了车,他沉默不语,但仍旧按照礼仪躬身给安娜行了一礼。
安娜心情复杂,她看着文森特的背影有些无言。
那间血腥的收藏室是奥兰多公爵一个人的大作。
尽管他从不示人,但安娜几乎可以想象得出他在巡梭这里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有多么的得意洋洋。
这里的尸骸对他都说都是战利品,是染血的功勋。
维多利亚不止奥兰多公爵一个人这么做。
大多数权贵都将杀死奴隶作为炫耀自己力量和虔诚的证明。
对他们来说,这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有那么一段时间,安娜甚至怀疑自己才是那个不太正常的存在。
想到文森特,她又有些纠结了。
理论上来说,她不愿和这个孩子生出任何龃龉,这对自己没有好处。
但,如果要毁掉那间收藏室的话,势必要引起很多人的注意。
她辛辛苦苦维持着的“深爱奥兰多公爵”的形象就会毁于一旦,那同样对自己没有好处。
安娜沉思了半晌,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她走下楼,正好碰到前来给文森特送晚餐的女仆。
她看到了安娜,便微微欠身行礼:“夫人。”
安娜看了一眼她端着的晚餐:“少爷还没吃饭?”
女仆点了点头:“少爷说他不想吃晚饭。”
安娜有些头疼,她从女仆手里接过了晚餐:“我去看看他。”
女仆行礼告退,她转身向文森特的房间走去。
他的房间门没有关好,艾琳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房间里传出来。
“……那又有什么关系……”
“……你和他们并不一样……”
“……反正你现在是奥兰多公爵,不用害怕沦落到那种地步……”
安娜在门口用脚尖踢了踢门,代替敲门。
艾琳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过来开门,在看到门后的人是安娜后有些惊讶:“夫人?”
安娜把晚餐递给她,转而看向文森特:“我们谈谈?”
文森特点了一下头,他站起身,目光从那盘刚刚才从他房间里端出去的晚餐掠过。
等门关上之后,他看向安娜:“抱歉,夫人,我并不饿。”
“谁问你这个?”安娜抬了一下下巴,“去把衣服换一换,就那件纯黑色的礼服。”
她紧急让裁缝连夜赶制出来,用来穿着在奥兰多公爵的墓前哀悼的。
文森特有些诧异,但他还是乖乖地折返回去,把衣服换好。
安娜本想让他把艾琳也喊上,但她想起刚刚在房间里听到的谈话,看向文森特:“你母亲刚刚是在劝慰你么?”
文森特沉默着点了点头。
其实母亲并没有错。
她只是要他认命、接受命运、接受这不公平但很真实的世界。
因为这个世界本就如此,丑陋而真实。
在这之前,已经有很多白发种死去,在这之后,还会有很多白发种死去。
“亲爱的孩子,你没法改变这个世界,你只是比其他的白发种幸运。”艾琳说,“更何况,他们已经没法伤害到你了,你又何必这么难受呢?”
他想要反驳。
但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因为母亲是对的,他没法改变这个世界,他只能无力地接受这个现实。
“你只是现在没法改变,你又怎么知道未来的你没有这个能力呢?”安娜反问道,“谁说你母亲就是对的,她难道是真理的化身吗?”
文森特看向她:“我真的可以拥有那样的力量吗,夫人?”
“我不知道。”安娜很坦然地回答,“我无法预言未来,只不过你不必完全听信你母亲的话。”
艾琳迟早会把他带进沟里去的!
她眼界太小,总以为熬过了三年的期限就可以享受荣华富贵。
殊不知到时候他只会面对的更多。
国王、教会、权贵、亲眷、航海贸易,还有联姻。
他以后要面对很多东西,他不能现在就被艾琳教着听之任之。
他得是主动的一方、强势的一方、上位者,掌权者,他不能像羔羊一样认命而又妥协。
安娜有些后悔把艾琳接过来了。
她本以为可以利用她的存在稳定文森特,殊不知却是给他的人生设了一块绊脚石。
但她现在责怪艾琳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反而还有可能引来文森特的不快。
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引导文森特,让艾琳说过的话成为一阵耳旁风。
她领着他来到了那间收藏室的门前。
文森特沉默了下来,他有些不确定地看向安娜:“夫人?”
安娜用钥匙打开了门,又有些不敢进去。
毕竟她最害怕死人。
她示意文森特先进去,而她在后面紧紧地跟着他。
等收藏室里的灯火亮起来后,文森特终于能够得见这里面的全貌。
布置得很精致的一间房间,有无数的亡魂葬送在了这里。
文森特看着面前的这一切,好像隐隐约约地明白了夫人带他来这里的意义。
安娜低声问他:“你们的葬礼,需要做些什么吗?”
文森特摇了摇头。
奴隶的死亡稀松平常,没有葬礼,没有眼泪,只有麻木而又认命的目光。
一如既往。
“我明白了。”安娜低声道,她顿了一下,接着说,“愿他们的灵魂在彼岸得到安息,愿他们的心灵能在天国得到慰藉,他们受苦,但受苦的人会在来世有福……”
她在念祷文,这并不是维多利亚的葬礼,在这里没有神父,没有神明,没有棺椁。
只有满屋静默的亡魂,和她,和文森特。
念完祷文后,安娜倾斜了手中的烛台。
火焰很快就吞没了这里的一切。
她目光平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等到仆人们闻声赶来的时候,她才拉了一把文森特,将他扯出了房间。
“天啊,这里着火了!”
安娜听着周遭的人惊慌失措地救火,看向文森特,她轻声道:“这下他们就可以得到安息了。”
她猜想他们不会愿意以这种他人的战利品的形态被下葬,所以她干脆火葬了他们。
尘归尘,土归土。
愿他们安息。
文森特长久地沉默着。
安娜正想要说些什么来打破沉默,他却突然用力地抱住了她。
安娜被他吓了一跳,正想推开他,却听他的嗓声低哑:“……夫人,谢谢你。”
她想了想,没推开他的失礼行为,只是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
艾琳也跟着仆人们匆匆赶来的时候就看到了这一幕。
其他人都心照不宣地当做看不见,只有她愣住了。
文森特抱得有些紧。
他将整张脸都埋进了她的肩窝,夫人的身上很温暖,若隐若现的香气环绕着她。
他知道现在的自己有多么失礼,但他不想松开,更何况夫人也没有推开他。
此刻的文森特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过分失礼,也过分贪婪。
他只是想,她这么好,这么温柔,这么美丽。
但他名义上的父亲没有珍惜她,那个所谓的神明也没有垂怜她。
文森特逐渐收拢了环抱着她的手臂。
他想,他们都对夫人不够好。
但他会珍惜她,会爱护她。
他会对她很好。
安娜站了良久,终于趁着文森特的一个晃神挣开了他的怀抱。
趁着所有人都在扑灭火焰的时候,她低头看着他:“你现在有胃口吃晚餐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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