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景开和两个同事下来已经一个月多了。他们一行三个人被分配到红星萤石矿地质测量科。
南林省是矿藏大省,成千的萤石矿脉分布在安丰等几十个县里,尤其以安丰县最为集中。他们这次下来的主要任务是寻找安丰县红星萤石矿解放前的零号大井。零号大井含氟量高,储藏量极大,但后来被日本人炸毁了,这些年一直被掩埋在碎石和废砾之下,踪迹难寻。
叶景开他们走访了不少当地的乡亲,可惜当年的矿工也几乎没有幸存者,眼看一个月多月过去了,几个人快晒成了煤球,勘探却一直没什么进展。
……
红星萤石矿地测科原本一个科长带两个办事人员,三个人一间办公室。叶景开他们来了之后,六张办公桌安排得满满的。
不过叶景开经常跑矿井,外出勘查,倒也并不经常在办公室坐着。所以当他早上出现在办公室,坐在对面的邓春生赶紧拉着他,激动道:“叶同志,这次多亏了你,我们黑板报比赛拿到第二名!”
旁边一个同事开口道:“依我说,我们应该拿第一才对,宣传科自己组织的比赛,回回都是他们拿第一名。真没劲!”
叶景开听他们说,脑中突然浮现一个身影,冲口问道:“机械厂的黑报板拿到名次没有?”
邓春生:“拿到了!第五名还是第六名,反正这次他们也被选上去参加县里板报长廊展示了。”
叶景开“哦”了一声。有林同志出手那几笔,被选上是应该的。
邓春生笑嘻嘻地凑到科长跟前:“这次好不容易拿到名次了,科长有没有奖励啊?””
“我们地测科清水衙门,哪有宣传科和机械厂那么财大气粗?”科长一边摇头一边从抽屉里拿出一把钥匙,打开身后的柜子,拿出几本崭新的厚皮笔记本,“上回去省城开会,发了几本笔记本,你们参加了黑板报比赛的一人一本。”
邓春生一脸喜色:“笔记本也不错啊!谢谢科长!来,叶同志,你的!”
这种硬皮笔记本叶景开还有好几本没开封的,他接过来随手放在桌上,说道:“谢谢科长!”
一旁有个刚分配过来的小伙子问道:“叶同志,上回机械厂那个教大家弹棉线的女同志你是不是认识?她叫什么名字?”
“咋了?打听人家姑娘名字,你是看上人家了吧?”邓春生来了精神。
小伙子脸涨得通红:“你可别瞎说,我就觉得她画得不错,想问问她跟谁学的。”
叶景开:“她叫林盼娣,林家湾的,县中今年的高中毕业生。”
小伙子有些不好意思:“别说,她画的那个女工是真漂亮,和宣传画上的一点不一样。看了怪招人喜欢的!”
叶景开笑着朝他点了点头,果然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何止是不一样。现在流行的宣传画上的女工形象,个个都是通红的大面庞,粗壮的胳膊,男子一般的大手,健壮的身躯,换个脸和男同志也没啥区别。倒是林盼娣画的女工与众不同,看上去格外的……好看。
邓春生说道:“林同志那天弹棉线确实让我开了眼!画得也很不错,依我看比宣传科那些人功底还要强,这样的板报好手要是来咱们红星上班……”
“好了,你当那矿上几个宣传干事吃素的啊!赶紧上班吧。”一直没吭声的科长突然出声打断大家。
办公室瞬间安静下来。红星萤石矿宣传科管着整个红星的黑板报、橱窗、横幅标语,厂报,负责厂里的各种接待工作,平时还牵头组织各种职工比赛,连广播站都归他们管。能进宣传科的那都是些鼻孔朝天的干部子弟。还是少议论人家为妙。
叶景开在门口的办公桌坐下来,身后有人推门进来:“叶同志,外面有个姓赵的女同志在等你。”
赵姝来单位等自己?叶景开赶紧拿起桌上的军挎包。今天约了林盼娣到林家湾水库附近找老矿洞。
叶景开跟科长招呼道:“科长,我今天找了矿上的老乡带我去找老矿洞。”
“你去吧!”
自打前几天林盼娣把和庆明的婚事推了,赵传福回来唉声叹气,赵母则整日拉着个脸,赵姝也无精打采地待在家里不出门。
家里人为赵姝工作的事情操碎了心,赵传福明年就要退休了,他一心想让小女儿顶了他在矿里的工作。赵传福是矿里的质检员,风吹不着,雨不淋着,工作也比一般工人要轻松一些。无奈赵姝根本看不上,她早就看中了红星广播站,想进广播站当一名广播员。
为此赵传福两口子到处托关系,找路子。儿子赵猛在部队里担任排长,儿媳妇又在公社小学当老师,矿山公社里的干部平时也都高看赵传福一眼,说话办事都还算容易。
原本已经找好了门路,只需要一笔钱就能替女儿搞定广播站的工作,如今眼瞧着盼娣那笔彩礼钱要泡汤了,赵传福心急火燎地赶紧写信给部队里的儿子,让他想想办法,又张罗着到处借钱。
……
今天如果不是因为叶景开,赵姝是不会来的,她可不想跟林盼娣打照面了。上次在她家里被她当众下了脸面,她对自己这个血缘上的姐姐就有点说不上来的感觉。原本那么怯懦内向不出众的林盼娣,怎么养父一去世,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赵姝站在红星萤石矿门口,一早从赵家垅赶过来,衣服背后已经被汗水洇得湿透。今天为了见叶景开,她涂上平时不舍得用的友谊牌雪花膏,戴上了嫂子从县城给她捎回来的玫色纱巾绸子头绳,还背上了一直没舍得用的军用水壶。
低头看了看自己今天这一身,赵姝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上身是白色的方领衬衫,下身是海军蓝的卡叽布裤子,腰上系着棕色的武装皮带。
裤子和皮带都是哥哥赵猛从部队捎回来给她的。赵猛在海后部队当排长,每年都会给妹妹捎一身衣服回来。赵姝改小了尺寸,美滋滋地穿上了身。这年月军装才是最流行的装束,更何况她这个可不是一般的土绿色军装,是海军制服。高中毕业拍毕业照,她穿的也是这一身。
出门一路上,她已经收获了无数羡慕的眼光,别提多美了。
“赵同志!”一个清朗的男声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赵姝站在树荫底下,看着叶景开朝自己跑了过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高大的身形像杨树般挺拔。常年户外工作的缘故,叶景开的皮肤颜色有点深,看上去很有男子气概。
同样是城里来的公子哥,叶景开可比陆赞强多了。看着他发梢闪闪发亮的汗珠,赵姝的脸色绯红,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似的怦怦直跳。
两人一起骑上自行车,到水库边上等了一会,才等到林盼娣。赵姝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两只手下意识攥紧挎包的带子。
叶景开朝她招了招手:“林同志!”
今天田芫华有事,盼娣只得一个人来。看着赵姝脸上若无其事的笑容,盼娣不由暗暗佩服她的演技和脸皮,目光在她发梢的玫红色的纱巾头绳上停留了一瞬——这颜色倒是衬得她皮肤更黑了。
一看到林盼娣,赵姝就浑身不自在。
她那天当着林家叔伯的面说要招赘,赵传福气得要命,赵姝反而松了口气。在矿山公社,本地条件好的年轻后生是不可能去当上门女婿的。林盼娣打算招赘,只能在那些没什么根基的外地后生里面找。这意味她没有资格跟自己争了。
叶景开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气氛一时有点冷。他看了眼又看眼赵姝,又看了眼林盼娣,笑道:“有没有人说你们俩长得挺像的?”
赵姝不喜欢他一直盯着盼娣瞧,忙道:“她是我姐姐。不过从小被抱养到林家湾了。”
叶景开“哦”了一声,视线落到盼娣身上,发现她神色有些冷漠,便不再多言了。
此刻看到叶景开和赵姝并肩而立,盼娣打心底承认他们俩确实很般配。只是自己看书的时候可能脑子进水了,叶景开分明是因为落水的是赵姝才会奋不顾身地跳下水救人啊!跟人品好不好没有任何关系……
叶景开兴致很高昂:“林同志,老的矿洞大概在什么位置?你带我们去吧。”
盼娣:“有指南针吗?”
叶景开一愣,点了点头:“有。”说罢从包里翻出指南针给她。
盼娣环顾四周,身后一簇夹竹桃开得正艳,脑中灵光一闪,信步走过去,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指南针——西南方向。
得益于她有随手写写画画的习惯,她在看书的时候,甚至将作者花大篇幅写的矿山公社萤石矿矿脉分布图都画了出来。
盼娣将指南针收了起来,“走吧!我带你们去!”说罢她便抬脚走在最前面,叶景开和赵姝紧跟在她身后。
叶景开的视线落在盼娣纤瘦的背影上,微微蹙起眉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感觉今天林盼娣对自己有些冷淡。
沿着杂草丛生的羊肠小道一路向上,盼娣埋头循着书里说的方向走着,脑中各种思绪却有些纷乱。书里面这个矿洞入口是叶景开快返城时才发现的,后来循着这个入口地质队的专家们发现了那个超大型的矿床。
既然零号矿井迟早要被发现,早就早一点。她出点力,让地质队的人少走一点弯路,四舍五入等于她也立功了……这么一想,盼娣也就是心安下来了。
盼娣带着他们俩走了好几公里,赵姝脚上的新布鞋才上脚没几天,突然走这么远的路,脚后跟磨得生痛。她不想给叶景开娇生惯养的印象,咬牙忍了一路。
走了大概六、七公里终于找到了老矿洞的入口。经过这么多年杂草和石块早已将洞口挡得严严实实,从外面完全看不出什么。
三个人站在荒凉山坡的野草杂树间,阳光从树影间斑驳而下。
叶景开有些不信,问盼娣:“你确定是这里?”
赵姝看着地上散乱生长着的野草,也皱起眉头:“这里只有一堆石块,矿洞在这?不可能吧?”
盼娣拍了拍手上的碎石屑:“就是这里。这个矿洞解放前叫林家湾零号大井,后来被日本人炸毁了。你明天可以带人过来看看。”
叶景开将信将疑地标记好位置,打算下次和地质队的同事一起来详细查看一下。
回程的路上,叶景开抓着盼娣问了很多关于老矿井的问题。赵姝几次想和叶景开搭话,都没找到合适的机会,黑着脸在他们俩后面跟了一路。
为了少走些路,大家从水库中间的石头滩上趟过去。赵姝从小在这附近长大的,这个石头滩不知道趟过多少回了,都不用看脚下,轻轻巧巧就跨过了一块块石头。叶景开大学时期就跟着老师们野外作业,什么样的复杂地形没去过?这种石头滩对他来说,也没有任何难度。
反而是林盼娣每一步都紧紧盯着脚下,走得最为小心翼翼。
没办法,这次落水可没人救自己了。
“小心!”叶景开看她踉踉跄跄的样子,伸出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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