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沉缥缈的男声,仿佛被什么东西灼烧,熏燎过,嘶哑的不像话,如流沙拂过耳畔,又悄然消散,只留下微痒粗粝触感。

    季清识轻轻呼吸,并不敢太用力,好似身处一团浅淡的,极易被吹散的雾里。充满冰冷消毒水气味的病房有了第二个人的气息,便显得没有那般空旷漠然,不论是真是假,她都感到安心。没有再出声,就这样要睡过去。

    隐约听见衣物摩擦的声音,滚烫凛冽的气息逼近,渐渐充斥鼻息。她没有睁眼,也能感觉到自己被一道阴影笼罩,感觉太真实,她皱皱眉。

    直到额尖被冰冰凉凉指尖轻轻抚过,微沉呼吸垂落耳畔,梦境搅乱现实,她被压着不敢动弹,本能的伸手想抓住什么,竟然真的碰到一片衣角,她迷茫试探的扯住,那道阴影更逼近了些。

    她缓慢的睁开眼睛,就着微弱黯淡的雪光,一下撞进一双深邃疲倦的眼眸里。

    钟然依旧俯着身,抬手握住她攥着他衣摆的手,嗓音嘶哑低沉,似乎笑了一下:“干什么?”

    她迷迷糊糊:“我在做梦吗?”

    他又笑,懒懒散散:“对。”

    “你怎么会回来?”

    “不想看见我?”

    “他们说宁川下雪,高铁机场都停运。”

    “下点雪算什么事。”

    短短几句话,喑哑嗓音被浸润,不似开始时那般粗粝,依旧轻狂不可一世。季清识彻底清醒过来,望见他眼里交错血丝,讷讷的放开手。他也松开她,仍俯身,胳膊撑在她身侧,把她圈在一个温热的小小空间。

    虹苑宾馆的霓虹灯光幽幽暗暗的闪烁,朦胧的印在窗户上,像是雪堆里燃气的一簇火,火苗忽的迸裂开来,发出只有他们能听见的微妙声响。

    两个人说了这么几句,便默然无言,季清识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这雪夜太幽静,气氛也并不适合已经分道扬镳的恋人。

    半晌她才想起要道谢,想坐起来,又被他按住肩膀,于是就那么躺着,干巴巴的看着他说了句:“谢谢。”

    钟然没有说话。

    这样似乎不太有诚意,她搜肠刮肚的想词儿,偏偏这会笨的仿佛没上过学,满脑子想不出什么好话,又被他沉沉目光看着,更加语无伦次:“真的谢谢,要是……”

    钟然忽然抬起手,身体下压,她倏地闭嘴。他指腹轻轻擦过她被打破的嘴角,薄唇微动:“我也不是非要干涉你的生活,但是下次再有你解决不了的事,就给我打个电话?”声似叹息,万般无奈缱绻,“给个机会啊小姑娘。”

    他携一身风雪寒意,浑身都是冷的,季清识却仿佛被烫了一下,眼底似倏然融化的冰,潮气止不住上涌。他手指又移至她微红眼角,指下有潮湿触感,她闭上眼,嗓音发颤,

    “我很害怕……我怕外公醒不过来……”

    “不会。”他心疼的说不出话,俯身抱住她,贴着耳畔哑声:“我们看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他一定会没事。”

    她胡乱的点头,眼睫毛不住的抖啊抖,眼泪汹涌如潮,一发不可收拾,却始终没有发出声音。湿润脸颊贴在他颈侧,浸的衬衫湿湿潮潮,他没办法,摸摸她的头。

    音调哑哑的,闷闷的。

    “别哭啊。”

    偏偏他越说,她哭的越凶。

    束手无策。

    ……

    周仁景李亚等在外面,贴着门框听里面动静,却始终安安静静,便百无聊赖的躺在休息室沙发上。没多久齐郁也闻讯而来,这几位纨绔子弟向来是夜里比白天精神,不过以往是沉迷声色犬马,这几天是忙着床前当孝子。

    “不是说二哥回不来?”齐郁进门便问。

    宁川的雪还没有停,航线全部停飞,堵了好几条铁路线,交通线一团乱麻,年关当前出这事儿,困在宁川回不了家的人怨声载道。杨世杭家里长辈正为这事焦头烂额,一直在商讨清理交通,预防雪灾,和安抚民意,没听说恢复交通。

    “他开车回来的。”周仁景懒懒回答。

    “……”齐郁挠挠头。

    “宁川高速还能走,他昨天凌晨出宁川,本来想从兰城走,但年关跟前到处都是人,临时找人协调的航班最快也是后天。”

    他没等,索性开车南下,宁川到临安,两千两百公里,开了二十三个小时,就这么赶回来了。

    季清识这一觉安安稳稳睡到天光大亮。

    睁开眼,雪已经停了,厚重云层散去,冬日暖阳大片大片的倾洒下来,满室明亮,直晃眼睛。她下意识伸手挡在眼前,齐思慵懒温吞的声音响起:“醒啦?”

    “你这一觉睡好久,快中午了。”

    季清识遮着眼睛问:“我外公醒了吗?”

    “还没,你舅舅在看着。”

    季清识适应片刻才睁眼,病房里只有齐思一个,侧坐在单人沙发上,支着头看她,腿一晃一晃,长靴上的链条折射出跳跃闪动的银光。

    左右看看,空空荡荡。

    季清识茫然,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看向齐思,语气犹豫:“昨晚……”

    齐思唇角略弯,英气的眉挑起:“怎么呢?”

    季清识想了想,委婉的问:“有人来过吗?”

    “有啊。”齐思晃着腿,拖长语调,意味深长:“我啊。”

    “……”季清识眨巴眨巴眼睛。

    “有个人抱着我不撒手,一直哭,还对着我叫我哥的名字。”

    “……”

    齐思倏的放下腿,长靴“嗒”的一声磕在地上,凑到病床前,怼着她眼睛,季清识警惕的往后仰,齐思笑嘻嘻:“我跟我哥长得很像吗?”

    “你是不是想他啦?”

    季清识红了脸,否认:“我没有。”

    齐思忽然加重语气:“梦到了就是想到了!”

    季清识急急的说:“我也没有梦到!”

    “那你干嘛叫他的名字!”

    “就是看错了!”

    “我要把这事告诉他!”

    “不行!”

    齐思定定看她两秒,忽然笑开,倒退着笑倒在沙发上,笑声清脆如铃,没骨头似的歪着,“我哥回去换衣服了,待会就回来。”

    “……”

    季清识恼了:“你骗我?”

    “骗你怎么啦?你来打我。”

    “……”

    季清识拉过被子,盖到头顶,把自己整个遮起来,门口传来开门的声响,她顿时僵了一下。

    进来的是季开源。

    齐思把她的反应尽收眼底,故意啧一声。

    季开源身后还跟着季远山,舅妈表哥,总共五六个季家人,季清识忙要下床,被季远山制止。

    明天就是除夕,季远山放心不下,拖家带口的包车过来看看情况。

    季亭山季清识祖孙俩孤苦伶仃,相依为命,本该阖家团圆的日子,却双双住进医院,一个昏迷不醒,一个憔悴不堪。

    季家是普普通通老百姓家庭,朴实无华,市侩语气,甚至有那么点穷酸。正值新年,全家打扮的还算精神体面,这也是季开源特意打电话吩咐的,这间医院和季清识身边这些朋友,不必说明,只是站在这里,就轻易昭示着他们并不是同一阶层的人。

    齐思还算客气,打过招呼就到外面去,给他们家人腾说话地儿,季远山站着目送她出去,才问:“你妈妈联系你没有?”

    季清识摇头。

    “那天我听人说你妈是被人拖走的,这到底怎么回事?你妈妈是在外面惹到谁了?我去问派出所,派出所也还没有消息,虽然你妈这么多年没回过家,毕竟还是一家人,我这心里不上不下,真要出什么事,你外公醒过来怎么给他交代啊。”

    季清识:“我不知道她,我现在只想等我外公醒过来,别的我管不了。”

    季远山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红存折,递给她:“我看这医院开销应该不小,你舅舅说那病房和仪器一天就得一万多,你跟你外公也没什么积蓄,这钱你先拿着,花完了再跟外公说。”

    季清识自然不收,“我还有点存款,够用的。”

    季远山执意要给,舅妈也在旁边劝,争执不下,最后硬是塞在她枕头底下,就要去看季亭山。

    季清识只得先拿着,等出院再还回去。

    季远山去隔壁病房,季清识也跟着,齐思百无聊赖的靠在墙上玩手机,季远山犹犹豫豫,略有局促的在齐思面前停住:“姑娘。”

    齐思长睫撩起,见面前的老头正对自己说话,便收起手机站直身体:“伯伯。”

    季远山叠声向她道谢,齐思大大咧咧回道:“没事,医院都是自家开的,不费什么功夫。你们放心回去过年,我嫂子和外公就交给我们。”

    “……”季家人陡然听见她这声嫂子,面露惊诧,包含季清识在内,颇有些摸不着头脑,她反应过来才低声制止:“齐思!”

    季远山琢磨过来,几乎和她同时出声:“那你哥呢?”

    “他没在呢。”齐思先把这名分按在地上踩结实,从容端庄的微笑:“你们多留一会,他等会回来给叔叔婶婶拜个年。”

    ……

    平宁区靠近临安北高速入口那一带这两年才划入市区范围,随处可见正在开发的商业和居民楼,道路笔直宽阔但车辆稀少,建筑工地年前都停了工,更显的萧索破败。

    季晨和武海就租住在这附近一处即将拆迁的老旧小区里。

    雪刚停,小区楼下有漱漱的扫地声,季晨缩在客厅角落,武海蜷缩在地上,左腿不住抽搐发抖,右眼肿成一条细缝,青黑发紫,下巴颌血糊满血,地上掉落几颗被打掉的牙齿。

    小小的出租屋此时挤满了人,无一不是黑西装白衬衫,外表不像地痞流氓,但清早闯入家门,把武海从房间拖出去,二话没说打断一条腿。

    季晨一声没吭。

    门口传来开门的响动,季晨惶然抬起头,前后进来四个年轻男人,季晨只认识走在最前面的那个。烟灰色的长款大衣,西装长裤垂直利落,年轻俊朗,绅士款款,可额前碎发压着漠然眉眼,眼底隐缠着血丝,添了几分狠厉。

    季晨原先以为这些人是武海的债主,可他一来,满屋子黑西装都对他毕恭毕敬,季晨才知道今天这一遭是因何而来。

    他目光扫过地上烂泥一般的武海,手指动了动,便有人扯着武海的手脚往外拖,如同拖一条死狗。季晨面上惨白,她知道在这些真正的上层人眼里,踩死他们就像踩死一只蚂蚁。下意识跪在地上,身体前倾,低声喃喃:“他,他是杏杏的爸,你不能把他打死。”

    沉沉威压的目光看过来,季晨又瑟缩回角落,“我是杏杏的妈,你也不能……”

    周仁景啧了一声,“那你这妈当的挺称职啊,要过年了把闺女和亲爹打进医院躺着。”

    季晨低下头,眼神闪烁,一份文件扔在她眼前,她怔怔的拿起来看,文件上明白写着,她自愿和季亭山季清识断绝关系,此后生老病死两不相干。

    “我不签。”季晨摇头:“我怎么都是杏杏的妈,她不管我谁管我。”

    她当然不能签,她在这座城市于她而言遥不可攀的城市,随处可见盛誉的标识,而背后的掌权者是她亲女儿的恋人,她可以借此扶摇而上,过上等人的生活,这时候断绝关系,她不是傻子。

    皮鞋踩在凌乱的地板上,声势迫人。季晨硬着头皮抬头,钟然在她面前蹲下,手随意搭在膝上,居高临下,嗓音冷淡:“你问季清识要过几次钱。”

    季晨缩着肩膀:“没多少次。”

    “她给了你多少。”

    “就两万……”

    钟然从齐郁手里接过张卡,搁在地上,推到季晨手边:“一百万。”

    一股寒意顺着季晨的脊背往上攀,他继续说:“签字,拿着钱滚。或者我给你找个地方过后半辈子,自己选。”

    ……

    看完季亭山,季远山就回了南江,齐思安排了车送,季开源依旧留在这里照应,午饭过后接了个电话,然后匆匆进来对季清识说,警察已经抓到打她的男人,但是还没有季晨的消息。

    季清识虽是说自己管不了季晨的事,可毕竟是亲生母亲,听见她失踪的消息,内心也忐忑不安。可季开源出去之后,她就接到了季晨的电话。

    季晨在电话里说,她已经去了外省,以后都不会回来了。

    季清识悬着的的心放下,冷冷淡淡回一句知道了,并没有和季晨多说。

    挂掉电话季晨又给她发了条短信,就三个字,对不起。

    季清识看完,没有回复,删掉了短信和电话。

    “杏杏!”季开源重新进来,神色激动:“你外公醒了。”

    季清识扔下手机,下床奔向隔壁。

    医生正在检查季亭山的情况,确定他意识清楚之后,嘱咐季开源随时观察情况,便离开病房。

    季清识慢慢走到季亭山面前,看见小老头睁着眼睛,浑浊的眼睛迷茫失焦,嘴巴一瘪,眼泪就漱漱落下。

    季亭山艰难的抬起手,看见手上缠着的输液管:“我这顿酒喝的,怎么还喝进医院来了?”

    季清识:“跟谁喝酒你都喝不过,酒量那么差还要装自己能喝。”

    季亭山咧嘴嘿嘿笑,看着她伸伸手,季清识便伏下身体,像小时候那样趴在他手边,季亭山摸摸她的头,“外公枕头底下的床褥子有张存折,是外公攒的退休金,不多,就一万多块钱,外公想多活几年,还能给我杏杏多攒点嫁妆。”

    季清识眼泪又流下来,闷声说:“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藏的有点紧,怕你找不着。”

    “我不找,你快点好起来,回去告诉我在哪。”

    季亭山说好,“外公听见你哭了,就跟阎王爷商量,我说我杏杏从小没爹没娘,没过过一天好日子,还没有结婚,我这回要是走了,杏杏一个人要怎么过啊。他就说好吧,再给你添二十年。”

    季清识哭着笑,“你别胡说八道。”

    “二十年很长呢,杏杏乖啊,别再掉眼泪了。”

    季清识趴在老头手边,年轻柔嫩的脸轻轻蹭着干枯苍老的手,轻声道:“你一定要长命百岁。”

    “好。”

    季亭山说完,很快又睡着,季开源让她回去休息,季清识擦擦眼泪,走出去,看见门外倚着的人,脚步又止。

    钟然不知何时来了,神色静静,看见她便伸出手,揽着她肩膀把她拥入怀里,手掌在她脑后轻拍,嗓音温润如沙,“杏杏乖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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