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久安是被人从梦境里活生生拽出来,拽出来时心口悸动酸涩,好像那瞬间她与穆九的情感同频共振了。

    可还没等她缓过劲来,便听到睡在一边的蒋珂紧张地询问她:“陆小姐,你没事吧?外面有好多星兽。”

    她不能不害怕,别说她的精神力出现了时灵时不灵的状况,便是没事,她也没把握能把蒋青和陆久安平安带回去。

    好在,陆久安终归是没事的,她静静听了回动静,道:“是穆九招出来的那批星兽吧,他控制不了祂们,就只能被祂们吃掉了。”

    蒋珂在黑暗中沉默,倒是蒋青响亮地呸了声,中气十足地骂道:“这叫自作孽不可活!”

    陆久安没说话,终归还是赞同的,她又不是圣母,不能轻易介怀穆九的滔天恨意,可她也没有随着蒋青的话往下讲,想来态度还是有些松动。蒋珂记着她对小寨人的关怀,试探地道:“可那毕竟是条人命,我们救救他吧。”

    陆久安诧异:“可他记恨一切向导,你也是向导,不怕他杀你?他做的出来的。”

    “我知道,可正因为他是哨兵,我可以尝试去控制他。”蒋珂道,“他是从基地里出来的,大概是在里头吃了太多的苦,所以才会格外恨我们,可我们也能让他知道,向导和哨兵是可以和平共处的,就像我和小致一样。他不能带着仇恨过一辈子,在小寨时他就控制得很好,我相信他可以的。”

    陆久安想,那是因为她拿了药物和穆九做了交换,他是个冷静晓得分析利弊的人,自然不会做蠢事。

    可她并未开口反驳蒋珂的话。

    蒋珂有点想对了,穆九要是真死了,陆久安还是会不舍得的。这当然不是出于什么同情心,恰恰是因为穆九那句极具针对性的话“向导该死,你更该死”,如果说他对向导的恨还算有迹可循的话,那她呢?难道这世界上还能凭空生出怨气吗?

    而且,蒋珂和蒋奕致都识不破她的身份,穆九却能,他是怎么做到的?蒋奕致的精神池被打崩溃的时候,陆久安也在场,可他的精神力从头到尾都没来招惹过她,为何穆九的精神力就那么活泼积极,跟认定了她一样?

    要怎样才能让一个研究员寝食难安?给她一堆问题,然后告诉她观察对象快挂了,就是了。

    陆久安有了主意:“我把‘清风’留给你,你带着蒋青哪也不要去,等我回来。”

    蒋珂不同意:“你没有抚慰能力,也不懂该如何操控哨兵,一个人去太危险了。”

    陆久安摇摇头:“我对于他来说是头号杀戮目标,带你去才是陷你于危险,何况你现在精神力不稳定,就更危险了。”

    于是蒋珂露出了羞愧的表情,为她提出这样的要求,自己却丝毫帮不上忙,陆久安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便离开了安全屋。

    外头很冷,也很黑,陆久安花了段时间去适应,她不敢拧手电,怕黑暗中的光太突兀吸引过来什么危险的东西,她形单影只,需要悄然行事。

    好在,穆九那边动静实在大,让陆久安轻易找到了战场。

    在声响惊动蒋珂之前,他们已经有过厮杀混战,所以战场才会离安全屋那么近。旷野之上陈列着好些一动不动僵硬的尸首,血水滚进沙石之中被风一吹就没了,这也衬得穆九是那般的凄惨,像自古便从地里长出来的血色磐石。

    他是俯卧的地上,半支着胳膊还想爬起来的样子,可是体力显然不足以支撑他动一步了。幽蓝的防护罩贴在他的身上,那么得薄,几乎和血水混在一起,显露出诡异的颜色。他便维持着这样的姿势,陆久安甚至无法从他的身体上看到丝毫的起伏,让她怀疑其实他死了。

    而那一直逡巡在穆九身边的山形星兽逐渐不耐烦了,喷出鼻息,用粗壮肥重的腿去踢穆九,却在碰到防护罩时又被弹了出去,暴躁地在原地蹦起来。

    陆久安无法想象穆九是怎样办到的,蒋奕致的精神力化物也被打散过,她也曾见过许多精神池崩溃的哨兵,可那些人都跟废了一样,没有一个能如穆九这般用残缺的精神力在星兽中还能给自己杀出一条血路。

    陆久安敬佩一切在逆境中还不放弃斗志的人,她凝出了巨蟒。

    穆九知道自己没有昏睡,可他看到了穆六,他的六哥。

    在集市分别后,他把藏了许久的糖塞给了穆六,即使那块糖在他终日珍惜地摩挲下已经变得乌漆嘛黑了,可那仍然是穆九所能拿出的最宝贵的东西——即使直到如今也是。

    吃糖是会让人幸福的,这不是个梦幻的期望,而是个事实。穆九在很长时间把自己的不幸都归于他们家吃不起糖,只能吃苦涩的树皮和菜梗,那么点和着水送下,让人分不清到底是在吃饭,还是在喝水。

    试问,一个人每天只能和苦味打交道,他的人生还会欢喜吗?

    可后来,穆九终于不能自欺欺人,在他四岁时,他被检测成为哨兵,父母欢天喜地地将他卖出了个前所未有的好价钱,根本不在意他要去基地做永生抬不起头的奴隶。

    在那里,他遇到了穆六。

    两年不曾见,穆六再也不是那个干瘦的男孩了,他被养得很好,每天除了好饭好菜,还有吃不尽的糖,因为营养跟上了,所以少年的眉眼展露出了清秀。

    可穆九还没来得及替他的六哥感到高兴,少年身上斑驳的伤痕便跃入了他的眼帘,在他错愕与不解的目光中,穆六别开了眼,然后离开。

    穆九在那瞬间感受了浓重的隔阂,年幼的他还尚且想不到缘由,就被一个向导踹了一脚,那向导轻蔑地道:“乳臭未干的脏奴隶,也敢盯着爷的人瞧。”

    穆九满脑子都在嗡嗡嗡作响。

    他是年幼,很多事都不明白,可有很多事都明白的。比如,他曾经听父母谈起过他的某个姐姐被卖进了某个赌场,偶然成为了老板的人,如今穿金戴银,风光无限。

    他的父母极尽一切肮脏的词汇辱骂他们的女儿,恶意地开着那些颜色顽笑,而这一切不过是发达了的女儿不仅不肯接济贫穷的父母,还叫打手把他们揍了一顿,让他们差点死在街头。

    所以,穆九太明白那个向导的意思了,可是,他还是不明白,六哥是男孩啊,为什么男孩也会被……

    再后来,穆九见到穆六,就是方才他隐约见到的样子了。穆六被绳索捆起来,身上都是鞭痕,脖子上清晰地印着一个掌印——那是穆六的死因。

    大腹便便的向导没尽兴,大声斥骂着被叫进去搬运尸体的穆九:“也不知道给爷挑个身子骨硬朗点的!”

    可与记忆中不同,穆九见到的穆六睁着眼,脸挨着地躺着,而眼死死地盯着他,过了会儿,流出两行血泪来,仿佛死不瞑目。

    穆九看得触目惊心,喃喃道:“我替你报仇了,我杀了他了,我把那些欺负过你的向导给杀了。”

    所以你可不可以……入土为安了。

    这么多年穆六一直辗转出现在穆九的睡梦中,穆九从不觉得被打扰,他只是担心穆六的灵魂仍旧漂泊无依,无法转世为安。

    可穆六的血泪还是流着,穆九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也自身难保,想着,那不如死在一处吧,这样同胞兄弟间刚好能有个照应。可就在这时候,穆六的喉咙里发出了含糊的声音,让穆九一下子想起在那个破集市,穆六和他说:“阿九,你要离开啊。”

    我能到哪里去呢?我哪儿也去不了,不如把他们都杀了吧,杀了之后,我就可以了无牵挂地去找你们了。

    穆九把身子蜷缩地皱皱巴巴,像是还在羊水里的胎儿,那段还不曾降临世界的日子大约是穆九最开心的日子,所以在走投无路时,依然在怀念。

    只是不知为何,在如此绝望的境地,穆九仍然觉得他啜到了丝丝的甜意,起初他以为是幻觉,小小地舔了下,那甜意便直往神经去,像是吸了毒/品,让他瞬间欲罢不能。不由自主地想要更多,好去盖掉这世界的一切苦涩,可还没等他上瘾,从来的警觉便让他瞬间抽离。

    即使到了濒死的时刻,他仍然记得自己是个不配尝到甜味的人,除非,甘愿为此付出惨痛无比的代价。

    于是穆九伸出的手精准无比地拽住陆久安的手腕,明明他未抬过一眼,可就像开了天眼一样知道陆久安再那,知道是她作祟勾他沉溺于甜蜜的幻想中。

    “陆久安,”他低哑地说道,“你还敢回来,你果真要回来。”

    那覆盖在他身上的薄薄的,最后一层精神力被他抽化成一支长箭,直直扎进陆久安的胸口,可不知为什么,那瞬间,陆久安成了穆六,关切地看着穆九的穆六。

    这让穆九惊慌失措起来,呆呆地看着,红了眼,咬牙切齿:“陆久安,是不是你?你们这些向导就是混账,谁允许你窥探我的记忆,还随意摆弄我的……家人。”他说得如此生涩陌生,可他分明已经气到要爆炸,嘶吼着,“你冲我来啊,你堂堂正正地冲我来啊!你摆弄一个幻象算什么本事!”

    此时在精神池里怒吼的穆九永远都想不到,在现实世界里,昏迷的他无意识地牵住陆久安的小手指,像是抓住了最后一块浮木,也像是握住了夕阳下最后一道余晖。

    眷恋着,又依依不舍着,即使明知接受向导的自己要遍体鳞伤,也要把太阳拥入怀中,任它在心口滚烫。

    陆久安长长地叹气:“那你倒是让我离开你的精神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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