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不惯见车马,躲入芦花深处藏。

    ——胡令能《喜韩少府见访》

    “我……我去关!”

    飞燕一看这情形,赶忙把手搭上窗框就要往里关上。

    “飞燕,停下。”

    洛微雨眉头微皱,月白的袖子又如刚才那般轻轻拂起,可雕花小窗还是落落地开着。

    纹丝不动。

    月色溶溶,像一滩银色水光透过窗口流了进来,照得见她苍白的脸上一闪而过的慌张。

    飞燕睁着大眼站在一旁,手脚俱都缩了起来,有些不知所措。

    “你是不是……”透明的水伞往下轻飘飘地移,伞面下江汀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

    然而还不待他说完,洛微雨便咬紧了下唇,毫不留情地将掌心前推。

    一声“啪”的轻响过后,窗子无风自动地合上了。

    不过这一推似是耗费了许多力气,她脚下立时就站不稳了,踉跄着摇摇欲坠。

    “花主!”

    飞燕两步并作一步地跑了过去,扶住了她的胳膊,这才止住了往下倾倒的趋势。

    “我……我无事”,洛微雨面色更加苍白了,眉间蹙起一抹黯淡,显然并非她口中的“无事”。

    她强撑起身子,脚步虚浮地走入了雅室里,只留下一个孱弱的背影。

    飞燕有些担心,她还从未见过洛微雨如此模样。

    窗子虽已合上,可上边的窗闩还没扣紧,飞燕心不在焉地拉扯着闩扣,眼睛却频频望向雅室的方向。

    “飞燕,快打开窗,我有事情跟你说!”江汀的声音从外边传来,不是平时插科打诨式的玩闹,反而透着股子难得的严肃。

    飞燕正为洛微雨的事忧心忡忡,听着他还没走,这会儿也上了脾气:“走走走,赶紧地!”

    说罢停也不停地把窗闩扣上。

    这时,忽听得窸窸窣窣的响动,一条长丝般的水线从窗子缝隙里挤了进来,灵活地往上探着头,然后准确无误地抱住闩扣,用力往旁边一扯。

    “咔哒——”

    窗子又开了。

    飞燕怔愣住了,揉了揉眼睛再看去,小窗已经开了半扇,江汀的脸正对着她,面上满是紧张:“飞燕我问你,微雨上次送出花时,是不是做过什么不该做的事?”

    飞燕还沉浸在震惊里,甚至连他直呼洛微雨的名字也没注意到,只惊讶道:“你……怎么会打破花主对花坊设下的秘术,你……你究竟是谁?”

    自飞燕诞生在这世上,一直是跟着洛微雨的。

    她自然也知晓这位花主乃是天上真神,有着凡人难以企及的力量,只是不知为何要在这碌碌凡尘年复一年地开花坊、送给某些特别的女子不同的花。

    洛微雨不会老去,似乎也不会死亡,她在这座二层的小楼设下了某种秘术,所以小楼在凡人眼中总是若有似无并不很起眼,某日突然消失了也不会被人记得。

    飞燕心里也清楚,能撑一柄水骨伞踏月而来出现的江汀,自然也绝非泛泛之辈,况且看他与洛微雨的对话往来,显然是有许多恩怨纠葛的旧相识。

    江汀也是神。

    飞燕对此从不怀疑。

    可今日里让她惊异不已的是,自己以为无所不能的花主似是出了什么情况,而一次次地或嬉皮笑脸或装可怜恳求着进去的江汀,却轻易就能打开小楼的秘术闯进来。

    所以之前,他是不愿不告而入惹得花主生气,还是说,他的神力本就高于她?

    又或者……

    花主的力量真的在衰退,便连最简单的关窗子也完不成了,附着小楼的秘术自然也削减许多?

    飞燕被自己的猜想吓了一跳。

    若花主真的没了神力,江汀又会如何?

    想到这里,飞燕立时便看向江汀,目中满是警惕。

    “我与微雨是旧识,不会害她的”,江汀看着她神色变化,解释道:“飞燕,你须得告诉我她做了什么,不然真的会有大麻烦!”

    他的语气无比的严肃,眼神里尽是急切。

    见他这般着急,飞燕扭头看了看没有动静的雅室,也很是忐忑。

    她有不好的预感,似乎江汀所言也值得商榷,那个被郑重提起的“大麻烦”,更是让人不寒而栗。

    “花主上次救了两个女童”,飞燕迟疑片刻,还是决定说出口:“见她二人被刺客追杀入绝境,花主洒下海棠花瓣,绞死了那个刺客……”

    说到这里,飞燕也惊觉不对,洛微雨出现如今异状定然是跟海棠之事有关,她失神道:“其中一个女孩重伤濒死,到花坊的时候已经断气了。

    花主用海棠稳固了她心神魂魄不散,帮那个女子……又多活了一甲子。”

    “糊涂!”江汀蹙起眉头,目光长长地看着那间紧闭的雅室:“干涉凡人不说,还杀了不该杀的,救了不该救的。

    擅自改动人间生死,这乃是为神大忌!

    上头那些虎视眈眈的早就等着了,迟早要发现的!”

    他的声音大了不少,似是在说给里头的人听。

    只是生气的话语结束之后,江汀看着紧闭的雅室,又是一声叹息:“若只是像先前给一场梦境,安一缕魂魄也就罢了,这些许小小的所为不会引动天怒。

    可是,你不该倾尽神力,妄图扭转那些早就注定的命运。

    莫要再管了,她们入了人间,此生注定命途坎坷,你……”

    说到此处,他神色黯然:“你且好好养着,等一切结束了与我同回去,好么?”

    声音里似是带着一丝恳求。

    然而雅室依旧紧关着,没有丝毫动静。

    是无声的拒绝。

    “罢了,罢了”,江汀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不已:“那时他们都说花主冷淡无情,可我却知你是最重情义又最倔强的一个。

    若是真的薄情寡义,当时便可抛个干干净净,又哪会落得如此下场?”

    月色隐隐,落在他的眉间,照出满目的萧索。

    江汀将手中伞压低,眼中尽是落寞:“我倒希望你真能情薄些,这样或许还好过一点……”

    飞燕把一切看在眼里,她忽然觉得,眼前的江汀有些可怜。

    “微雨,这不是你的错,造成这一切的是他”,江汀握紧了伞柄,神色怅然:“可……说到底,他也没错……”

    他喃喃着,眼神里是复杂的纠葛:“他已神魂俱灭,你在人间遭受苦厄,而我呢?

    我只能看着,却无力改变。

    这便是天命么?

    这算什么天命啊……”

    他苦涩地低垂下眼眸,却听“吱呀”一声,雅室的门开了。

    洛微雨一只手扶在门边上,面色苍白如纸:“回去吧,莫要再说这些话了。”

    她语气淡淡的,但眼中是掩不住的疲惫。

    江汀刚刚亮起的眼睛又暗了下去,抬头看了看天边逐渐黯淡的星辰,鸽灰色的云团开始铺卷。

    天快要亮了。

    他握着流水潺潺的伞柄,勉力扯出一个笑:“我晚些再来看你。”

    透明的伞面缓缓升起,水蓝色的衣袂也飘浮,江汀侧过脸看着她憔悴的面容许久,最后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他乘着最后一缕稀薄的月光离去。

    “飞燕”,洛微雨伫立窗边,低声道:“这几日,花坊先不开门了。”

    “好”,飞燕应下,担忧地看着她:“花主,现在去歇一歇吧。”

    洛微雨摇了摇头。

    她出神地看着那轮华光不显的月亮,目中是起伏不休的深沉。

    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日头是一团朦胧的光,笼着透轻薄纱似的。

    轻纱下边有个小小的,偏僻又寻常的村庄。

    蜿蜒的河流绕过简陋的茅草屋和淳朴的村人,经过石头和岸边垂下的树枝,汩汩地流淌,像一条永远也不会停歇的玉色的长带。活泼的小鱼偶尔跳出水面,衔住一口沾湿的飞絮,然后仰起头,就可见茸茸的飘絮漫天飞扬。

    岸边生着大片大片的芦苇,直挺挺的杆上左右地分列着绿色叶片,到了头儿反而被膨大的花穗压弯,于是全都好似默契地低低朝向一边。

    于是触目所及都是茸茸轻轻的白,风一吹就飘飘地四处飞,好似与河流的水波一同震荡。

    好似,还有童稚的轻声笑语与芦花一同飞长。

    英英就藏在芦花深处。

    她压低了身子,听着外头捉迷藏的小伙伴寻不到人的气恼抱怨,鱼儿一样灵巧的眼睛弯弯如月,笑着捂住嘴巴,只偷偷地向外边看。

    窸窣的脚步声逐渐地近了,英英正猫着身子打算吓伙伴一跳,却忽觉手心一阵酥酥麻麻的痒,扭过头去,是个三四岁的好看的女娃娃正跟在后头。

    女娃娃咧开嘴,两只羊角辫歪歪扭扭地晃,她小羊一样开心地叫着:“姐姐!姐姐!”

    “嘘!”英英赶紧捂着娃娃的嘴巴,贴在她耳朵边上嘱咐:“音音,莫要叫呀,会被听到啦!”

    小女娃音音眨巴着一双大眼睛,贴在英英的边上听话地点点头。

    日头渐渐地又亮了许多,芦花在风里摇摇晃晃,映在眼睛里是一幅静谧安宁模样。

    小伙伴的脚步声不见了,一曲悠扬的带着河边淡淡水汽的小调传来:

    “芦苇高,芦苇长,芦花似雪雪茫茫。

    芦苇最知风儿暴,芦苇最知雨儿狂。

    芦苇高,芦苇长,芦苇荡里捉迷藏。

    多少高堂名利客,都是当年放牛郎……”

    歌声幽幽地浮在水面上,穿过层层叠叠的芦花,闯进人的耳间心头。

    英英也会唱这首歌,这首从小便听打渔的父亲,温饭的母亲唱的属于村庄的歌。

    她听得入了神,口中也随声地小声哼着:“芦苇高,芦苇长,隔山隔水遥相望……”

    白色的芦花随风摇曳,音音小小的手抓着姐姐的衣襟,仰起头听得很是认真。

    伙伴的歌声越来越近。

    英英捂着自己跟妹妹的嘴巴,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灼灼地看着声音来的方向,只待伙伴露面吓他一跳。

    芦苇荡里有蜻蜓在飞,透明的翅膀在阳光下折射出微微彩芒,扇动着慢慢收拢,而后停在苇杆上。

    英英被蜻蜓吸引了。

    蜻蜓翘着身子自在地晃,忽地,一团黑影笼罩。

    两只大手兀地拨开茂密芦苇,从前方如山岳一样压下,五爪铁钩似地抓住它的翅膀。

    蜻蜓抖动不止,奋力地挣扎着。

    但始终无法挣脱。

    “姐姐!”

    耳边响起音音惊恐的呼喊,英英茫然地回头,身边空空落落,那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小的身影像烟雾一样消失了。

    她惊恐地转回过来,却见那只挣扎不休的蜻蜓流出泪来。

    那只被大手抓住的蜻蜓,变作了音音,低下头,自己的手化作了透明的蜻蜓翅膀。

    “音音!”

    明亮的日头支离破碎,渺远的歌声随水流远,漫天的芦花飘飞着变作殷红血色。

    英英急促地呼吸,奔跑着想要抓住些什么。

    “噼啪——”

    一道炸雷响起,英英睁开了眼睛。

    浓黑的夜色笼罩着潮湿的小屋,紧闭的门锁外电闪雷鸣,那些明亮的、还带着暖意的片段,霎时间全都被现实打破。

    刚才种种,原来只是一个梦。

    英英怔愣许久,晃了晃昏沉沉的脑袋,踉跄着半跪在冰凉的地面上。

    她咬牙抬起手,狠狠地捶打着厚重的房门:“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声音里满是嘶吼的绝望。

    然而她也不过八九岁,就算用尽全身力气,对于城墙一样的铁门也只是不痛不痒。

    “哗啦——”

    外边下起了倾盆大雨。

    雨水像是天裂了口子倾倒出来的,漫天漫地到处泼洒,从门墙缝隙里倒灌进来,让少女本就单薄的衣裳又湿了一片。

    英英的捶打逐渐无力,只余下机械性的死命地拍着,口中还絮絮地念叨:“放我出去,我要找音音,我要找我妹妹……”

    “省些力气吧,他们若真听到,定然又要打你”,一个青涩的少年声音低低地传来,然后是翻转身子后的嘟囔:“到时候我也要跟着倒霉。”

    英英咬住了唇,抱着双腿蜷缩在门边上。

    浓墨似的夜里,滂沱大雨掩盖了少女哀哀的抽泣。

    英英是在眼泪里迷迷糊糊睡去的,当她醒来,一线光亮早已穿透门缝挤进潮湿阴冷的暗房。

    外头响起男人粗鄙的说话声,然后是一阵脚步声响。

    “咔哒——”

    锁扣落下。

    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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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枝拂人来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笔趣阁只为原作者窗明灯火稀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 第102章 芦花深处(1),花枝拂人来,笔趣阁并收藏花枝拂人来最新章节 伏天记笔趣阁最新章节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