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延琛随着小内侍离开时,他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毫无动静的床底下,心中微微一叹,随后就转身离开。等到他换好了一身干净的墨色衣裳,便有内侍来领着他去清和殿。

    楚延琛进殿的时候,神态平稳,一举一动间始终带着世家的风仪,行动举止均是赏心悦目。如若不是冒犯了宁惠帝最为宠爱的福慧公主,宁惠帝怕是就要赞一句翩翩佳公子了。

    殿中的气氛不是很好,楚延琛抬眸扫了一眼面色冷然的宁惠帝一眼,而后便垂下眼,恭恭敬敬地跪地行礼。宁朝虽然礼仪严谨,但非重大日子,一般是不行跪拜之礼的。宁朝的帝王体恤下臣,故而平日里仅仅只是躬身行礼,有时甚至仅需颔首示意。

    只是此时,楚延琛自知自己是请罪,因此并未如同往日里的行礼。

    “臣,楚延琛,拜见陛下。”楚延琛俯身叩首,然而没有听到宁惠帝的回应,他没有起身,保持着伏地的姿态。

    殿里恍如无人一般,毫无声息。

    宁惠帝沉着脸,冰冷的目光落在楚延琛的身上,殿中的气氛越发冷凝严肃。这般僵硬的氛围,仿若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更加令人心惊胆战。

    高公公垂眸站在一旁,丝毫动作不敢有,这时候的他,与殿中的石柱一般,呼吸轻浅,安安静静地等着。殿中也没有其他什么人在,毕竟今日这事儿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宁惠帝要兴师问罪,自然不会让旁人在场。

    宁惠帝静静地看着下首伏地的楚延琛,眼神锐利,带着一丝探究,楚延琛不需要抬头,都能感受到这一丝尖锐和质疑。

    沉默了许久,久到高公公都以为宁惠帝可能是睡着了,他掀了掀眼帘,小觑了一眼,便见宁惠帝一言不发地坐着,双眼依旧是盯着伏地叩首的楚延琛。

    偶尔间透出的不满,令高公公急忙别看眼神,屏息垂首。

    楚延琛却依旧是一动不动地叩首着,他仿若成了一尊冰雕,沉静而又冷漠。

    然而这一抹的沉稳,落在宁惠帝的眼中,便是早有预谋,他双眼微微眯起,冷着声道:“今日这事儿,你可知罪?”

    “臣知罪。请陛下责罚。”楚延琛没有做任何的辩解,他仍旧是伏地姿态,话语沉沉地道。

    宁惠帝忽而将桌上的茶杯摔了出去,茶杯砸在了楚延琛的肩膀处,杯中的凉茶水落了他半身,茶杯磕在地上,上好的瓷器磕出来一道口子,骨碌碌地滚到了一旁。

    楚延琛低着头微微拧了拧眉,茶杯砸的位置恰好是先前伤到的地方,骤然而来的尖锐的疼痛令他面色一白,他抿了抿唇,脑中却是想着,好在先前换的衣裳是深色的,茶水浸了上去,倒也不显得狼狈。

    “知罪?好一句知罪!”宁惠帝的话语里带着浓浓的怒意,“说说,来,给朕说说,你知的是什么罪?”

    楚延琛直起身子,拱手道:“福慧公主为天之骄女,臣心生爱慕,一时之间,情难自禁,冒犯了公主,是臣的不是,还请陛下责罚。”

    他只字不言是有人算计下药,毕竟这药下得精巧,且能在盛和殿里算计福慧公主,这幕后之人,只怕便是身份尊贵的皇后娘娘,他将事儿闹大了,不过是徒增罪名罢了。

    “你也知道,皎皎身份尊贵,你、你怎可如此胆大妄为!”宁惠帝虽然察觉得出之前的情况不大对劲,但是事情到了现下,他也只能将罪名摁在了楚延琛的头上。

    然而木已成舟,为了赵清婉考虑,况且,楚延琛毕竟是楚家人,纵然是气恼,宁惠帝也不能将人推出去砍了。

    “臣知罪。”楚延琛淡淡地应了一句,他面上应景地露出一抹愧疚之色。

    宁惠帝对于楚延琛面上的神色视而不见,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间开口又问道:“朕记得,今日并未宣你入宫,不知楚卿因何入宫,又为何到了青竹园?”

    他这话问得平淡,但是出口的问题却是异常尖锐。楚延琛不能说是与福慧公主相约而来,毕竟他们俩确实是毫无私情。前半句的因何入宫,尚还好编个理由,只是这后半句的为何到青竹园,却是不好回答。

    一个不小心,只怕是要连累他人。

    “回陛下,臣”楚延琛脑中思绪纷纷,数个想法转瞬而过,他不可能沉默许久,只能斟酌着回答。

    然而就在他开口回答之时,殿外有内侍大声通禀道:“回禀陛下,二皇子殿下求见。”

    宁惠帝眉头一挑,倒是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二皇子会来凑热闹,他想了想,皱着眉头道:“朕现下有事,让他先回去吧。”

    高公公听见宁惠帝的吩咐,躬身应道:“是,奴这就请二皇子回去。”

    看着高公公走了出去,宁惠帝又将目光落回楚延琛身上,冷淡地道:“说吧。”

    “回陛下,臣今日入宫,是”

    他的话说到一半,又见高公公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对着宁惠帝躬身行礼,而后凑近宁惠帝的耳边,小声私语。

    宁惠帝面上的神情一凝,而后又沉着脸,点了点头,道:“把他喊进来。”

    很快,内侍宣进。

    一名身形略微单薄的少年郎走了进来,眉宇间与福慧公主有三分肖似,面容秀雅,面上神情稍显焦躁,这便是福慧公主的同胞弟弟赵勤暄。

    赵勤暄入了大殿,对着宁惠帝躬身一礼,道:“儿臣见过父皇。”

    宁惠帝面无表情地看着入殿的赵勤暄,虽然心中稍有不虞,但是面色还是有所缓和。宁惠帝的子嗣不多,倒也不是没有子嗣出生,不过是养不大罢了,故而如今真正立住的也不过是一女三子。而其中最为优秀的便会福慧公主赵清婉与二皇子赵勤暄。

    赵勤暄是赵清婉一母同胞的弟弟,正是皇后所处的嫡子,在宁惠帝的心中分量自然不同,而赵勤暄也算是不负宁惠帝的精心培育,成长得出类拔萃。

    唯一令宁惠帝不满的地方,便是赵勤暄的身子骨不大好,当初皇后生他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导致早产。故而赵勤暄自出生起,身子骨就不结实,虽然皇家精心调养,却也免不了一年病上两三场。

    宁惠帝收敛了心中的怒意,稍显冷淡地看了一眼赵勤暄,开口问道:“你刚说有什么紧要事,要同朕说的?”

    赵勤暄低头瞥了一眼楚延琛,见着楚延琛一脸淡漠的神情,他心神一动,随后对着宁惠帝躬身,恭敬地道:“回父皇,儿臣来此,是为楚大人来的。”

    “今日楚大人会入宫,是受儿臣邀请。”赵勤暄想了一下,而后斟酌着言语道,“儿臣平日里,对楚大人的学识极为钦佩,只是不知该如何与楚大人请教。听闻楚大人是一个风雅之人,故而知晓宫中进了一株稀罕的绿玉牡丹,儿臣便想着借此机会,请楚大人入宫赏花,也以此与楚大人探讨一番。”

    “只是,没想到,楚大人会因此遇上了皇姐,故而冒犯了皇姐。”

    听着赵勤暄的话,宁惠帝的双瞳微微一缩,眸中闪过一抹寒芒,而后意有所指地问道:“秉德,你是说,今日楚卿入宫,是受你所邀?”

    秉德是赵勤暄的字。

    赵勤暄点了点头,肯定地回道:“回父皇,是的。”

    宁惠帝的双眼扫过脸上未有任何变化的楚延琛,而后视线又绕到赵勤暄的身上,眸子里透出一抹复杂的神色,随后轻声道:“既然如此,怎么只有楚卿一人在青竹园?”

    二皇子赵勤暄似乎早有预料,他不慌不忙地回道:“回父皇,儿臣本是要去的,只是途中稍感腹中不适,故而前去更衣,儿臣令身边的小喜子先去青竹园告知楚大人一声,未曾想小喜子半途扭了腿,这才耽搁了时间。”

    赵勤暄的面上闪过一抹尴尬的神色,眼中满是歉意,而后又对着宁惠帝深深地躬身一礼,道:“父皇,此事,是儿臣行事欠妥,还请父皇责罚。”

    宁惠帝扯了扯唇角,眼底带出一抹讥讽的笑意,但是他并未对赵勤暄有丝毫的怒意,反而是透出一抹柔和,而后叹息道:“秉德,你可知,楚卿犯了何事?”

    赵勤暄抬起头来,与宁惠帝的双眼对上,他惊诧地道:“不是说楚大人撞见了皇姐,无意间冒犯了皇姐。父皇,无心之失,想来皇姐也是不在意的,还请父皇饶了楚大人。”

    待听到赵勤暄的回答,宁惠帝抬眸盯着他看了片刻,从二皇子的双眸中看到的均是真切,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道:“好了,这事,朕知道了,你先回去。”

    “父皇,楚大人他”

    赵勤暄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是宁惠帝却是不想再听了,他摆了摆手,道:“行了,你先回去吧。这事儿,朕心中有数。”

    赵勤暄侧目看了一眼不为所动的楚延琛,眼见着宁惠帝面上染上一抹不悦,他的耳畔传来高公公的小声提醒:“二殿下,陛下也是关心您,您先回去歇着吧。”

    赵勤暄心头一叹,知道宁惠帝是有了决断了,他匆匆来此并非是为了楚延琛,而是为了他的母后,如今,能做的都做了,再闹腾下去,怕是要惹得父皇厌恶了。他只能无奈地躬身行了一礼,道:“是,儿臣这就告退了。”

    话语落下,他便干净利落地退出大殿。

    看着赵勤暄离开的身影,宁惠帝沉默了许久,大殿中又恢复了先前的死寂。宁惠帝注视着跪在下首,纵然是在此时此景下,却依旧是风姿绰约的佳公子,眼中似有些许思量。

    而楚延琛自二皇子赵勤暄到来的时候,心中的思绪便不断盘算,平日里他与赵勤暄并无什么交集,毕竟赵勤暄是如今呼声最高的储君人选,而他又是世家之首的楚家下一任榜上钉钉的家主,两人的身份都有些敏感,多加来往,只怕是要惹得宁惠帝多想了。

    那么这时候二皇子前来为他解围又是为何呢?

    楚延琛脑中灵光一闪,忽而间一个想法浮起,其他的事或许说不清楚,但是如今可以确定一件事,那便是这一桩算计的幕后之人必定是有皇后娘娘,或许谢家也出了手。而二皇子此时前来,不是为了替他解围,是为了替皇后娘娘收尾。

    不过,有一点不大对,楚延琛心中思忖,微拧了下眉头,若是皇后娘娘出手,那么算计的不该是楚家。他知道皇后娘娘钟意的人是谢家子,那么是不会想着将福慧公主下嫁楚家的,那么这一串事儿

    楚延琛心中流露出一抹嘲讽,无论如何,这一次,皇后娘娘和谢家,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只是,他们楚家被搅和得着实冤枉。

    只是,或许这也是一个机遇。

    宁惠帝疲惫地靠坐在椅子上,他微微闭了一会儿眼,而后开口道:“楚卿,朕之明珠,既落于楚家,望你珍之重之。”

    这时候的宁惠帝的话语似乎软和了许多,他仿佛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而是一个疼爱闺女的老父亲。但是,楚延琛却是知道这一位老父亲可不简单。

    “陛下能将明珠赐下,是臣之荣幸,定会爱之护之。”楚延琛脸上绽开一抹笑,眼中盛满欣喜,郑重地叩谢道。

    宁惠帝睁眼看着叩首的楚延琛,他挥了挥手,道:“去殿外跪着吧,朕的明珠总不能随随便便就赐了下去,这朝廷上下都看着呢。跪上一宿,既算是罚你今日的冒犯之罪,也是让人看看你的诚意,你可有怨言?”

    宁惠帝这话说得直白,话语里带着不容反驳的威严。

    “臣叩谢陛下。”楚延琛低下头,遮掩住唇边的讥讽。

    在楚延琛略微不稳地起身退出去之际,宁惠帝忽而又开口淡淡地道:“明日,到刑部将楚延勤的事儿备个案。”

    楚延琛退出去的脚步一顿,他自然是知道楚家的祸事是瞒不住陛下的,他也没想着瞒着人,不然便不会放任人将事儿闹成这般,只是没想到宁惠帝会在这时候将事提了出来。

    “朕素来,是赏罚分明的。楚卿大义灭亲,当赏。”宁惠帝接过高公公重新递过来的茶水,抿了一口,状似随意地道了一句。

    “臣谢过陛下。”楚延琛拱手道谢,而后慢慢退了出去。

    他抬眸看了一眼宁惠帝,那张脸落在明灭不定的灯火阴影中,显出一份森冷。

    果真是好手段!楚延琛脚步轻缓,心头一寒。功过赏罚,呵,如今以他大义灭亲的功,来赏个赐婚。再添上一句是他楚家所求,这般做法,他们楚家旁支会如何看如何想?而偏偏这事儿,他们还无法辩驳,因为这事儿确实需要在刑部里备个案,过个明路,才能彻底将他们楚家从那一团污泥中扯出来。

    楚延琛心思沉沉,面上却始终是一片平静,他整了整衣裳,在夜风簌簌中,端端正正地跪在清和殿外。他抬眸看了一眼月色,不知不觉,天色已然暗了下来,楚延琛这时候便觉得先前压下的疼痛零零碎碎地涌了上来,一时间他也说不上来是冷还是疼,只是觉得疲惫不堪。他沉默地看着无声无息地清和殿,心中想着,也不知道楚延熙那小子现下醒来了没有?今夜他不回去,只怕楚府里又是一夜难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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