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两日后。

    铅灰色的云纹一圈又一圈的围绕着峰顶盘旋,落雨如瀑,声若擂鼓。

    这雨已连续下了一整日,也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长老们都放了自家弟子的剑术课,空荡荡的演武台上未见一人,整个阆山突然沉寂了下来。

    秋鸣峰,星塔。

    九十九级阶梯的两侧遍植参天银杏,翠绿的银杏叶早已让深秋染成了金色,被暴雨打下枝头,落了满地。

    铺满了落叶的金色阶梯尽头,就是星塔。

    星塔高余百丈,总共有六层,除却最顶层供奉的是天象列次分野之图外,剩下每一层摆放的皆是阆山众弟子的魂灯。

    第一层供奉的乃是筑基期弟子,第二层为金丹,接着依次是元婴、化神、合道。不过近百年来,第四、五层中已许久没有添置新的魂灯了,弟子们也从未能有机会亲自登上这两层楼。

    塔内的地板均是用极其罕见的紫薇訾木所铺就,此木历经千年雷电风雨才可长成,其坚硬程度就算是元婴期体修的全力一击也不可比拟;而墙壁则是由掩日断水魄所筑,说是魄,其实是一种类似于钢的材质,传闻此魄一出,则光昼暗,乃是一种可与太阳争光的仙物。

    集世所罕有、钟灵毓秀的星塔是否由空明界修士所建造已无人得知,毕竟就连星塔具体的建造时间后世都无可考证。

    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在阆山创立之前,此塔早已在此处屹立了千年。

    后来,阆山的开山祖师在此处建门立派后,选定了星塔作为了弟子们魂灯的安放之处,希望这星塔的福祉可以守护阆山的世代弟子,让弟子们的福禄仙寿也可如这塔一样,万代不灭。

    传说在阆山的全盛时期,此处点亮的魂灯甚至有上万之数,星火闪耀,甚至可夺日月争辉。

    而此时此刻,在星塔的第一层中,那向来璀璨犹如火种的魂灯现在却是死寂一片,只有极少数的火苗仍在闪烁。

    元念初抬头望着这些魂灯,一言不发,言嘉赐站在她右侧,静静地没有说话。

    “师尊还是任何人都不见吗?”

    言嘉赐垂眸,眼神凝在元念初耳垂上的那一粒红痣上,满面都是不赞同的神色:“这一次的事,极不简单。我虽还看不透幕后之人的打算,但可以确定,来者对阆山、甚至对整个修仙界都怀着极大的恶意。”

    元念初却好像没听见一样,只是自顾自的说道:“你说……师尊到底在瞒着我们什么?”

    言嘉赐猛的抬手握住元念初的手肘,让她正对着自己,高大的身影探身俯下,正要开口,却听此时塔外有弟子打断道:“黄掌教传令,请元师姐速速前去五戒堂。”

    元念初没有理会那弟子的话,只与言嘉赐对视,道:“来者不善,我们在明、敌人在暗,师尊又在闭关……若我此次发生了什么事,你千万要先保全自己,不可让自己也卷入此事。否则,就真的没人能救我啦。”

    语罢,她挣脱开言嘉赐的手掌,就要往塔外走去。

    言嘉赐侧身挡住她,桃花眼中是明晃晃的愠怒,“元念初,你听没听见我说话?!此行太过冒险,我们再想想别的法子,商议后再行动,可好?”

    黄掌教虽司五戒堂,其地位极高,但仍旧低了掌门一头,若掌门首徒不尊其令,拖上那么一拖,待到事情明朗之后再行前去,也是无不可的,至多不过是口头的惩戒。

    但若是此刻前去……

    元念初一愣,怔怔的看向言嘉赐。

    言嘉赐被她直直抬头望着,两人面对着面,距离不过半个手掌宽,近的能看清她的瞳孔中装的只剩下自己,一时间觉得自己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塔外雨声清脆,坠在屋檐上,一声压在一声上,连绵不绝,塔内却突然寂静了下来。

    元念初仔细瞧了言嘉赐片刻,低头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再抬起头时已是满脸没个正形的悲切,她装模作样的揩了揩眼角不存在的眼泪:“人家刚醒过来的时候,你还叫我师姐,现在师姐伤都还没好利落呢,你就开始连名带姓的喊我了了。”

    旖旎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

    言嘉赐满头黑线,一把扯掉那丝帕,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空开这种玩笑?!”

    元念初忙伸手去夺,口中紧张道:“哎……哎,别抢别抢……我剩下的手帕可不多了,每次拿出来都会不见,也不知道是被谁拿了去……”,她小心将丝帕折好揣回袖口,抬起头来,却见言嘉赐满脸通红正望着自己,不禁疑惑道:“……你……你怎么回事?脸这么红?”

    言嘉赐猛转开脸,躲开元念初探究的目光,口中怒道:“谁脸红了!”

    颇有几分恼羞成怒的模样。

    元念初:……这又是怎么了,关心一下也有错?

    她也并未多想,只是挥挥手,对言嘉赐笑道:“我这就去了,师弟要好好照顾自己哦。”

    与世人死板印象中的掌罚之所不一样,阆山因极其护短的传统,五戒堂不过是个虚有其名的地方,虽不曾荒废,但也不过是小打小闹。

    只不过……

    五戒堂的黄掌教与邵然仙尊极为不对付。

    两人相互厌恶到什么地步呢?同属一门,二人却从未在同一个场合出现过。讲究的是有我没你,有你没我。

    但若要让元念初来说,她倒觉得两人并非是争锋相对——反而是自己师尊一直在小心的避让黄掌教,而黄掌教对上师尊,可是不留一丝情面。

    她也不着急,慢悠悠的走在雨中,青霜飞在她的头顶,剑身比平时大了数倍——好好一把仙剑,被她当作了雨伞来用。青霜飞的扭扭捏捏的,行迹之间总觉得有那么一星点儿的委屈。

    元念初可没有发现,她摩挲着自己的下巴,边走边出神——难不成是师尊年轻的时候曾经有负于黄掌教,老了之后终于良心发现,觉得自己有愧,所以事事退让?

    啧啧啧……这都一把年纪了,还搞这些风花雪月。

    元念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不然凭她师尊那样不着调的性子,怎么也想不通他为何会如此容忍黄掌教。

    元念初刚走到五戒堂的大门外的台阶下,便看见元祁闷着头迎了上来,小小年纪就一板一眼:“仙尊命我将此物赠予你”,他双手递上来一串紫金铜铃,双手交叉叠在腰间,继续道:“仙尊说,等下你要是耐不住五戒堂的刑罚,就可用此物脱身。”

    ……好家伙,既然知道自己被五戒堂叫了去,还送个法宝来,本尊却不敢出现,简直坐实了这老头子心里有鬼!

    而且……脱身得了一时,脱身得了一世吗?!老头子当了老鸵鸟,还想让她也当个小鸵鸟……

    元念初接过紫金铜铃,铜铃虽小,入手却既沉甸甸的又炙热,好似握了一个小汤婆子,她把玩了一下,又瞥了小脸极严肃的元祁一眼,试探道:“元祁……我记得我将你领回阆山的时候,你才十岁吧……”

    元祁满脸的“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别废话”。

    元念初竟然悬而又悬的接收到了元祁的意思——这小破孩,她哽了一下,手朝元祁的头顶比划了一下,道:“我一直都很好奇,这么些年,你又没有修仙的资质,为什么个头还能一直不长呢?”

    元祁幽幽的回视元念初。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的话,元念初觉得自己在那一刻已经死了千百次了……

    元祁冷酷的甩袖而去。

    元念初瘪嘴,不说就不说嘛,真不知道这小孩明明从小就跟着自己,怎么还养成了这幅冷淡严肃的性子。

    她摇了摇头,正要迈上台阶,便听得一声怒喝自五戒堂大殿中射出。

    “元念初,还不速速滚进来!”

    是黄掌教的声音……

    她深吸了一口气,湿润冰凉的雨气沁入肺腑,抬头望了望五戒堂那长达数十尺高的门扉,门扉后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了,就好像一只大张着嘴的怪物,在蛰伏着,想将她吞入口中。

    “阆山元念初,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那声音恰如萦绕在山谷中的晨钟,既沉又重,透过厚重的门扉,再次催促。

    元念初定了定神,迈出了右脚。

    霜色的裙角擦过刻着咒文的白玉石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她每一下都稳稳的踏在地上,一步又一步。

    元念初终于完完全全的进入了殿中。

    只见殿内所有的窗户都紧闭着,唯有十颗硕大的日珠稀稀落落的缀在屋顶作照明之用,整个殿内的光线极暗,光线隐隐绰绰。

    殿外是阳光明媚,殿内却是阴暗森严。

    一道门扉,隔出两个截然不同的天地。

    黄掌教正高高的坐在上首,她全名黄彩春,元婴初期,乃是邵然仙尊的同门师妹,平日深居简出,从不问世事。

    她的头发远远望去好似灰色的,凑近了才能发现原来是白发夹杂在黑发中。通身黑色,一点装饰也无,额头与眼角均已有细细密密的刀刻般纹路,嘴角朝下紧紧的抿住,十分不好相处的样子。

    元念初缓步走至座前站定,正要行礼,便听黄掌教斥道:“阆山罪徒,还不跪下?”

    黄掌教座下两侧各站着六名五戒堂的长老,全部眉目森严的望着元念初,听了黄掌教的话也没一人出声,均如老僧入定般,看来在心底也已然在元念初死死的钉在了罪人的枷锁上。

    元念初扫视众人一圈,又看向黄掌教那双宛如古井无波的眼中,并不相让,只锵然道:“还望黄掌教明示,弟子究竟犯了何罪,竟然到了需要惊动了五戒堂十二长老的地步?”

    黄掌教一步步走下台阶,看着元念初的眼神满满都是厌恶,又隐隐带着一丝怜悯,声音极其的冷漠:“和你一同前去云水秘境的筑基弟子总共一百一十二名,活着回来的只有三十七名”,她来到元念初面前,“你身为阆山首徒,却不能庇护师弟师妹,你还不知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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