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此一句, 便如雷贯耳。
不需要任何官职加缀,他的名字本身就足够荡魂摄魄。
奚蕊只觉耳边嗡嗡一片,全身紧绷, 思绪凌乱交织成网,迷茫失神的瞳孔中只剩眼前男子。
沧州林氏公子就是镇北军首领, 就是她......本该远在京都的未婚夫祁朔。
林家独大北方, 却对南方涉猎颇少, 是以, 祁朔以林家之名虽能探查到部分线索,但南方依旧是一团迷雾。
而那日奚蕊随口所言胭脂中掺盐正是破局关键。
胭脂不可能与盐同在,可此时却能混杂在一起便只有一个解释。
——他们是以丹阳县的徐家铺子为引,运输私盐南下。
因其势而利导之,很快便能查明其中关键, 这也是祁朔能这么快便拿到核心罪证的重要原因。
镇北军是有备而来, 顷刻间便将整个丹阳县涉及此案官员全数羁押。
祁朔收回视线, 终于将目光落到那怔愣不轻的女子身上。
“林......”猝不及防地对上他那锋利未褪的眸, 奚蕊不自主地后退半步。
她红唇抿了又抿,鬼使神差般唤了声:“......夫君?”
祁朔稍顿一瞬, 少顷颔首:“嗯。”
此言一出周遭人群震惊万分,与此同时惶恐不安的氛围骤然弥漫。
若说方才还存有侥幸,可现在岂不是就是在昭示着他们刚刚谴责之人就是这位煞神的未婚妻?!
奚蕊无比窘迫, 没想到自己还能这样胡言乱语, 更没想到他还答应了,当下竟不知如何作答。
好在他的打量稍纵即逝,她稍稍放松,压在心口的那股浊气在他视线移开之时刚想呼出,却又在下一刻的对话中憋了回去。
“污蔑一品诰命是什么罪?”祁朔状似无意侧眸问道。
铭右立马会意:“轻则杖刑五十, 重则斩首示众。”
嘶——
围观诸人凡是方才跟众骂过奚蕊者皆面露惊惧,更有甚者双腿一软,被旁人搀扶才能堪堪站稳。
奚蕊心头猛震,只见祁朔从容不迫地又嗯了声。
铭右看向那瑟瑟成一团的人群,继续道:“自首者,从轻判决。”
这句话宛若惊石透进表面平静的湖泊,霎时间惊起剧烈波澜。
眼前这人......这人并非危言耸听,他是来真的!
祁朔抱臂而立,墨袍无风自动,深邃鹰眸戾气一闪而过,周遭气压因着的存在如临凛冬。
再开口,却是十足的云淡风轻:“无人认罪则一并从重处罚。”
“是。”
“不——我知道!!方才李老头污蔑......污蔑了诰命夫人......”一瘦小男子急忙出列颤着手指向身边的另一男子。
“你含血喷人!”李老头如惊弓之鸟立马跳起。
“我也见着了,还有张大婶......”
.......
有了举证第一人,便会有第二人第三人。
奚蕊眼瞧着方才团团包围,用最恶毒的言语来揣测她之人互相攀咬,一时间心情颇为复杂,而这复杂之中隐隐竟还含有些解气。
隔着层层人群她再次向他看去,那人还是面不改色的模样。
可不知怎得,胸腔的震动竟让她恍惚着觉得周围的喧哗都没那么吵闹。
“狐媚贱人,就是你勾引我家官人——”
霎时间,一妇人突然冲出,直直朝奚蕊扑去。
奚蕊大骇后退,眼见那妇人手掌快要扼住她的脖颈,却在即将触碰到她时遽然被齐腕斩断。
癫狂与尖叫,刺痛她的耳膜,鲜血溅到她眼睫,在那白皙面颊上留下一抹刺眼的红。
妇人倏得倒地,剧痛使她在地上来回翻滚,口中依然叫骂着污言秽语。
“若非你这......贱人勾引,我们管爷怎么会……怎么会自戕而亡......你这不要脸的婊呃——”
钧左再次起剑,而这一次断的是她的脖颈。
剑入刀鞘,钧左应声闪身,消失无踪。
红褐的血迹浸透大地,几位舅母骇然失色,相互搀扶着同样惨白了脸的崔老太太才能勉强站稳。
奚蕊喉头发紧,长长的睫毛颤抖不止。
这一切发生地太快,她根本来不及反应便已然尘埃落定。
吓得神志不清的众人囫囵着皆被拖到了长板之上,伴随着板子起落,此起彼伏的凄厉惨叫直冲天穹。
不知过了多久,混乱逐渐平息,奚蕊终于回过神来。
“以此为戒。”
她听着他留下一言。
再回眸,眼前却早已没了那人的身影。
排排镇北军押挟着丹阳县令、徐掌柜等官员在铁靴踏地声中齐整紧随离去,如同来时般迅速无形。
少顷,她木然地拿去绢帕擦拭脸上血痕,满地狼藉以及空气中蔓延的浓烈血腥味让她忍不住作呕。
也正是这一刻,奚蕊终于明白了,传言镇北军首领祁朔手段血腥残忍之言并非夸大。
确实……睚眦必报。
......
自那日后,丹阳县中再无人敢诋毁崔家只言片语,而关于偷窃徐家原料之事自然也不攻自破。
崔平等崔家男子回到府中就引得表嫂嫂们好一顿哭。
好在他们只是受了些皮肉伤,修养一段时间便无大碍。
崔府转危为安,只是与外面一派祥和不同,此时的奚蕊如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宁。
静下心来,她满头满脑皆是之前和祁朔相遇时的全部种种。
且不说很久以前,那些‘心悦’‘守节’等至少听着还算深情,不至于激怒那人的言论。
就说现在——
奚蕊震惊地发现,她与他第一次见面就在找人家碰瓷!
并且她还用他的名义恐吓他说能一次打一百个?
后面更是不敢再深想。
爬人家后山踩了陷阱,还咬人??
这些没眼看的事情竟然真的都是她干的!
救命——
她还没嫁,这所有想要表现的乖顺温柔贤良淑德,居然就已经和她完全没了联系?!
当真出师未捷身先死,奚蕊从来没对自己这么无语过。
阿绫看着床榻上将自己扭成一团的某人,踌躇再三终于开口:“小姐,老爷来了。”
奚蕊猛地掀开被子,满脸迷惘:“他来做什么......?”
就算是那日传信回京,按照爹爹那般循规蹈矩之人,难道不是该派沈曜表哥或者其他大理寺官员前来丹阳?可现在怎得是他亲自前来?
虽然疑惑,但她也终于起了身,让阿绫为她简单梳妆一番,然后踏出了回府三日来离开房门的第一步。
崔府前厅。
奚广平踏着风尘而来,衣摆的凝露都未拍落,可却无人前来迎接。
大舅母终究是看不过眼,唤了下人搬来座位,奉上杯热茶,几番看他都欲言又止。
“大嫂不必麻烦。”奚广平那常年舌战于朝堂的面孔头次出现了局促。
大舅母迟缓应了一声,似是没想到他还会这般唤自己。
崔老太太姗姗来迟,崔平等三兄弟更是称伤势未愈半响才来到厅堂。
如此淡漠梳理的模样饶是傻子也看得出来,但奚广平却并未有丝毫不满。
他暗自叹了口气,说到底是他亏欠崔家诸多。
前厅的氛围安静地诡异,那声母亲卡在他喉中半响未能发出。
崔老太太刚想开口便见着不远处奚蕊的身影,她止了话头。
奚蕊来时便是见着这样安静的一幕,只是她并未察觉其中异样,全部精力皆落在了那一个多月未见的爹爹身上。
从小院一路行至这里,她本还在害怕被斥责,却在真正见到爹爹的那一眼全部化为了委屈。
“爹爹。”她嘴一瘪,眼眶就红了。
她的爹爹衣袍上还沾了泥泞,头发怎么又白了许多?
那日奚府最好的马车都让她半路走坏了轮子,爹爹此番前来定是露宿风餐。
奚广平闻声站了起来,只是他向来不是个将情感外露之人,见着奚蕊也只是微蹙了眉,然后道:“又惹事了?”
奚蕊一颤,刚想说没有,脑中忽地闪过祁朔的身影。
她骤然心虚,垂下头,含糊否认了句,底气也不怎么足的样子。
但这神情落在崔老太太眼中便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蕊蕊在我们崔府很好,奚大人莫要冤枉了她。”苍劲的眸中尽是维护。
奚广平一阵无言,别的不说,这两边的老太太对于奚蕊的态度倒是如出一辙,但他也没想真的指责她什么。
“母亲说得是。”
崔老太太愣了愣,随即冷哼不再言语。
随后奚广平询问了番近况,得知是祁朔出面解了困局后缄默良久。
“此案由祁公爷亲自督办,我并无权力插手。”
他来的路上已有耳闻,看来陛下这次是动了真格。
只是他竟不知在丹阳县也有这般贪官污吏,若非此番蕊蕊来崔家,他怕是要等到此事尘埃落定才可得知他们遭遇了什么,思及此奚广平愧疚更甚。
就在此时,崔老太太向大舅母使了个眼色,她立马会意边拉着奚蕊的手边往外带。
“蕊蕊即将回京出嫁,我们备了些物件添置嫁妆,不若先去挑拣挑拣,寻些喜爱的物什,下次再来可不知是什么时候咯。”
听着前半句奚蕊心里咯噔一跳,却又在听完整句话时放下了心来。
方才她一直静默地听着他们祁公爷来祁公爷去的,拢在袖中的双手交织又收紧,唯恐他们谈着谈着正事就扯到了她的婚事上。
好在他们并未问她什么。
也不知为何,现在对于祁朔这个名字多少有点心有余悸了。
......
待不见奚蕊人影,崔老太太缓声开口:“蕊蕊未来的夫婿,是个极有能耐的男子,瞧着要比上次那个什么章公子好上许多。”
提到章勉奚广平便有些窘迫,若当初知晓那纨绔真性,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去攀谈这门亲事。
只是如今得陛下赐婚辅国公也不知是福是祸。
他不由得又想到了多年前的旧事:“祁公爷战功赫赫,少年成名,确实是不可多得的逸群之才,但皇亲国戚关系错综......”
崔平知道他在想什么,却没那么多耐心:“这与是不是皇亲国戚关系并不大,你也不想想当初绒儿是因何差点入宫?”
他最是看不起奚广平在这些儿女之情上的优柔寡断,但凡他有办案时的半分果决,也不至于生些无端之事。
这么多年,崔绒这个名字再也没在两家人明面上提及,现下被突然噎了一句奚广平脸色很是难看。
“大哥慎言。”二舅舅率先看不过去。
奚广平再如何也是朝廷三品大员,就算是他们十分不喜这妹夫有些所作所为,也需给些面子。
当年崔绒初入京都,借住文渊阁大学士府中,彼时的奚广平还是大学士的弟子,二人彼此欣赏,日久生情。
可天不遂人意,崔绒本就生得极美,在宫宴上的一支舞竟入了先帝的眼。
那时的奚广平年少青涩,只知忧虑着急,根本不敢同陛下言明。
只能眼看着崔绒接到一批又一批意味不明的封赏,就差直接纳入宫中。
好在与崔绒交好的怀嘉长公主裴月据理力争,二人匆忙私下成婚,生米煮成熟饭才逃过一劫。
奚广平陷入那段回忆,多年前对上王公贵族的无力与挫败恍如昨日。
也正因如此,除了公事,他对皇室宗亲皆是敬而远之,同时也不愿奚蕊和他们沾染上关系。
寻个门当户对的亲事,就算不要那一品诰命,但至少不会让她被欺负了去。
“事已至此,蕊蕊的婚事无法逆转,我会尽我所能护她周全。”他不想再多谈这些,“只是崔家若有需要......”
“不需要。”崔老太太出声打断,“我们崔府行得正,不怕小人诬陷迫害,除了与蕊蕊相关的事,崔府与奚家不需要再有联系。”
此番若非奚蕊,奚广平一辈子也不必再来丹阳县。
况且这么多年皆是如此,何必因今日这事打破?
从他纳妾,崔绒离世开始,崔家与奚家便再无瓜葛。
奚广平知晓崔老太太一贯刚硬的性子,拳头紧了又松,这么多年他何尝不是活在自责与忏悔之中?
终究是其物如故,其人不存。
大舅母将她带到外院,后崔老太太又来左右嘱咐着要添置物什给她作为嫁妆。
奚蕊本以为只是些简单物件,可眼看着崔家就差把家底一同带上了。
“其实爹爹给我备有嫁妆,外祖母不必麻烦。”说着她底气不足地瞄了眼不远处的负手而立的奚广平。
“你爹那抠门模样能有什么嫁妆?我们的小姑娘嫁人可不能寒碜了去!”这时候的崔老太太倒是根本没将奚广平放在眼中。
她眉眼一瞪,来回理对着清单,俨然有一副今日便要送她出嫁的模样。
奚蕊:“......”
爹爹真该反思一下自己的小气行径。
“木镶玉如意,粉彩茶叶罐,沉香朝珠......”
许是有那天价聘礼在前,现下崔家准备的价值不菲的嫁妆在奚蕊心中更多的是难过。
她知道他们想将最好的给她,可如今的崔家并不如往日,她并不想让他们破费如斯。
压下心底的辛酸她刚想开口,便被大舅母打断了话头。
“说起来这些玉石皆可镶嵌在蕊蕊嫁衣上头,蕊蕊你觉得呢?”
嫁!衣!
二字既出,奚蕊顿时如被五雷轰顶,她竟然将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方才为崔家破费的辛酸顷刻消逝,顿时还是觉得自己更值得悲哀。
“蕊蕊?”见她不语,大舅母又唤了声。
她喃喃啊了一声,勉强扯出一抹笑意道:“确......确实不错......”
好在此事说过便罢,众人也都默认嫁衣早已绣好,奚蕊有苦难言,只能跟着点头。
大舅母调笑着还在与另外几个舅母嫂嫂说些什么,忽地大表嫂神神秘秘地将她拉扯到了一旁,并在手中塞给她一本小册子。
奚蕊狐疑接过,刚想展开便被大表嫂摁住了手,只见她捂着唇轻笑了声:“你夫君生得那般俊美又骁勇善战,定是个身强力壮的男子,蕊蕊回去可得好生补补,现在委实太瘦了,怕是禁不起折腾。”
折腾?为何要折腾?
看她懵懵懂懂的模样,大表嫂笑容愈发深意,补充道:“此物成婚前再看,咳......莫要害羞,我与崔越的几个孩子便是多亏了它。”
奚蕊满脸迷惑,哪里等得到成婚之前?待人走后便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来。
可就此一眼她便觉通身血液直涌头顶,红晕瞬间从脸颊蔓延到了耳后根。
这这这......!!
仿佛烫手山芋一般,她胡乱阖上随手丢给了身后不知所云的阿绫。
“......不准看!”
阿绫:“......”
麻了。
婚期渐进,奚蕊也真的到了快要回京都的时候。
她跟着满脸喜气的众人强颜欢笑,只觉得人与人之间的悲欢并不相通。
就在他们准备启程回京时,崔府大门被一队黑甲红衬的镇北军敲开。
不待他们询问,便听着为首之人解释:“公爷派属下等护送奚姑娘与奚大人返程,以免再次遭遇不测。”
“......”
好一个再次。
当坐在那宽敞奢华的马车上时,奚蕊终于知道,来时的那场勉强可以算作刺杀的遭遇再也瞒不住。
“其实爹爹,我可以解释的,就是当时那个马车车轱辘咔的一声突然断了,那车夫又卷款携逃,不是我说,爹爹您雇小厮时还真的多考察考察人品.....后来紧接着就冲出来一队黑衣人,我吓得不行.......”
“.......总之就是恰好遇上了祁......公爷,然后他顺路将我带到了丹阳县,我保证,就算当时不知道他的身份,我也绝对绝对没有做什么忤逆他的行径!一路上十分乖巧安静,睡了一觉便到了......”
奚蕊手舞足蹈比划完,又瞬间将双手置于膝盖,末尾还咬着唇认真点了点头。
奚广平听着她的描述连连蹙眉:“是为父考虑不周。”
正在等待斥责的奚某女:“?”
“日后你若嫁过去,遇上难事莫要害怕,爹虽不济,但总能拼个鱼死网破。”
“......”
不是,她怎么觉着爹爹对于这门婚事比她还要悲观??
京都,诏狱。
幽深的烛火颤巍晃动,在昏黄斑驳的墙壁上留下道道剪影。
空气中血腥与潮湿交织弥散,黑靴踏地的声音在狭长的甬道中泛起阵阵回响。
吱呀一声铁门被打开,祁朔迈步而入。
刑架上血肉模糊的人影气息微弱,他抬首示意,便听哗的一声,一桶盐水自那人头顶浇下。
“啊——”
悲凄的惨叫响荡室内,隔着层层墙壁都能听到这方的嗜血残酷。
祁朔神情无波,单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缓缓行至那人身前,手中握着一沓带血的罪证,语调淡然,道出他种种罪行。
“吏部尚书,两朝老臣,以公谋私提拔德不配位官员为谋私利,受贿无数,又辅助官盐私运,你可认罪?”
吏部尚书抬起沉重的眼帘,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信纸,混沌的瞳孔骤然放大,似是难以置信。
“你......你......”
忽然,冰冷的匕首探到他脖颈,微凉的触感引得吏部尚书战栗不止。
祁朔瞳仁骤缩,猛地用力,匕首剑端刺入血肉:“十年前走私官盐一案,三司会审,是谁从中作梗?”
利刃穿透肩胛,吏部尚书脸色煞白,嘴唇艰难地喏动,喉中翻滚着哽咽痛意,眼前飞舞着不断的金星。
“我......我不知道啊啊啊——”
祁朔不语,手指轻转,搅动模糊血肉,红褐色的血迹不断涌出、滴落,最终汇聚在地上干涸了一层血液的凹陷中。
“或许大人更想谈谈府中养的那些塞外氏族?”
吏部尚书猛然怔愣,连身上的疼痛都忘了半刻。
这人,这人怎么会......忽地他想到了章勉先前在宫宴上闹出那番动静时,似乎带走了些人。
一定是那一次被抓住了把柄!这个逆子!
祁朔瞧着他眼底风云变幻,薄唇微勾:“自行招供,或者——”
“我不介意陪你多耗几日。”说罢,手中的力度更甚。
吏部尚书疼得直翻白眼,已然快要词不成句:“我......我说......”
祁朔手掌松开,接着便听见他大口喘气,哆嗦着道。
“是......大理寺......”
......
日照黄昏时,诏狱大门才再次打开,男子屹立的身形在夕阳下留下道长长的阴影。
“公爷,那吏部尚书的儿子章勉在狱中闹得厉害。”
祁朔目光微凝,终于想起章勉就是那日宫宴所见,欲对奚蕊图谋不轨之人。
未久,他道:“好生招待。”
“是。”
回京的路倒是比去时顺利许多,奚蕊没再见过祁朔,也不敢询问同他相关的事情。
她规规矩矩待嫁闺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像极了一个真正的大家闺秀。
为此奚奶奶还和奚广平感叹,这一趟丹阳之行让她收敛了许多顽劣心性,说起来还颇为欣慰。
实际上奚蕊每天都在想着找什么理由去向父亲要来娘亲当年的嫁衣。
——奶奶的也行。
这一日她握在榻上正烦躁地抓头发,文茵从外头持着信封走来。
“小姐,安阳侯府传信来了。”
听言奚蕊一个激灵坐直了身体:“拿来给我看看。”
拆开信封,看到熟悉的簪花小楷她面露欣喜。
快两个月没和阿沐有信件来往,她有一肚子话都不知道与何人言说。
江予沐在信上先是简单寒暄几句,接着便是邀她前去寒山寺祈福。
丰朝向来有待嫁女子前去祈愿的习俗,以此理由出门再加上这几日的安分守己,爹爹定是不会过多为难。
想到这里,奚蕊走到案前捻起笔杆,迅速回了封信纳入信封,递给文茵:“给安阳侯府送去。”
“是。”
......
奚广平果然没有过多为难于她,只嘱咐了句早去早回。
倒是奚蕊在见着府门口那明显焕然一新的马车,以及旁边新雇的马夫和护院时略有些心情复杂。
就是说,还有那么一丝丝感动?
寒山寺距京都城中并不远,他们不过行了小半日便到了。
江予沐还未抵达,奚蕊便先带着帷帽下了马车准备等她一同上山。
“听说这次是辅国公亲自南下丹阳,收拾了那贪官县令,顺藤摸瓜抓了那群贩卖私盐的贪官污吏,简直大快人心!”
听到熟悉的名字奚蕊略顿了脚步,帷帽下的脸微侧,想要听得更多。
“就是就是,没想到堂堂吏部尚书竟这般以公谋私,提拔这种搜刮民脂民膏的狗官。”
“也不知那章勉在狱中得罪了何人,据说流放那日有人见着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
......
原来祁朔前往丹阳,竟是亲自审查丹阳贩卖私盐之案的消息,而这个案子居然还牵扯到了吏部尚书。
得到这一认知奚蕊震惊不已。
吏部掌管天下文官的任免、考课、升降、勋封、调动,他便是以此为便利提拔了许多利于自己的贪官污吏,那丹阳县令便是其中之一。
最后此案以抄家斩首流放了结。
听到这里那两人已经逐渐走远,抛开那些窘迫与不堪回首的经历,再想到崔家的遭遇,她也觉得这结果的委实大快人心。
“蕊蕊。”
远远便见着她在这里发呆,马车一停下江予沐戴好帷帽便提着裙摆下车朝她走来。
奚蕊应声回眸,疾步迎了上去,她忽地发现她们两人今日竟是穿的同样的湘妃色绢裙。
“看来我们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她打趣江予沐。
江予沐莞尔,不可置否,然后疑惑问道:“你为何要借我的嫁衣?”
昨日收到她信件时看到要借嫁衣的言论属实吃惊。
且不说她要嫁的是辅国公,就是同寻常人家成亲,这借别人的嫁衣也不太像回事。
说到这里奚蕊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她望了望寒山寺的阶梯,满面愁容,叹道:“说来话长。”
......
为求祈福灵验,诸位前来祭祀之人皆是徒步攀爬台阶以示心诚。
这一路上,奚蕊将她此去丹阳的前因后果完完全全地讲了个透彻。
“也就是说你在不知道他是祁公爷的情况下,被他救了不说,还试图讹......讹了他?”江予沐手帕掩面,忍住笑意。
“这倒不是重点。”奚蕊愤愤撑腰,“主要是我的淑女形象......就是,我还想着婚后柔情小意些将他哄着,你也知道一品诰命是有俸禄的......”
“......所以你对这门亲事的期待只是一品诰命有俸禄?”江予沐这下是真的震惊。
“昂。”
奚蕊不以为然,满脸写着‘不然呢?’
虽然她承认,在发现那要成婚之人是他时,心里有那么一点点点点的窃喜,但这与她做的那些丢人现眼之事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见江予沐缄默,奚蕊只当她是怕她想不开还想拒婚,便宽慰道。
“阿沐你不必说,我都懂的,我早已做好了成亲的准备,只是我怕先前的一番作为让他还没开始便厌弃了我,届时将我休了......”
“......”
你不懂。
江予沐听着她的絮絮叨叨,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道:“蕊蕊,成亲并非你想的那样简单。”
看她顿住,又继续言:“你们得陛下赐婚,祁公爷又以天价聘礼相聘,若无意外,这桩婚事很难动摇,你们是要相伴一生的,你们会行夫妻之礼,生儿育女,若要装上一辈子是很累的一件事。”
奚蕊愣住,听到‘夫妻之礼,生儿育女’时,脸噌的一下就红了。
她蓦地想到先前大表嫂塞给她的小册子,不知怎得脑中闪过祁朔那刚毅不凡的面容。
她之前竟从未考虑过这些问题。
“所以你最不堪的一面都被他见过了,总是有个心理准备,不至于婚后反差太过明显,那才是真的吓人。”
“......?”
最!不!堪!
方才心底刚刚泛起的圈圈涟漪瞬间如被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撞散,奚蕊再没了什么迤逦心思。
竟然连阿沐都觉得她最不堪!
还吓人??
“你先前也说过他救了你许多次,这就说明他并未因此想休弃于你,便算足够。”江予沐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她本就性子温柔,说起话来也如同清泉流水:“这世上大部分夫妻都是相敬如宾度过一生,况且我们嫁入世爵之家,若妾室安分,夫君体谅,再能够平安顺遂,就已是福分。”
“你与世子便是如此吗?”奚蕊忽然问。
江予沐怔忪半响,敛下眼睫落寞,忽而笑道:“蕊蕊,你要比我幸福。”
至少祁公爷娶她,是因为她是奚蕊。
奚蕊还想问什么,见她似是不开心,倏得灵光一闪:“是不是那个什么郡主又找你麻烦了?”
越想越觉得就是这样。
早在上元灯宴她便隐隐觉着那箫云忆不是什么善茬,竟公然对自己嫂嫂出言不逊。
况且她也没听说安阳世子纳了妾,如此算来,也只有那郡主能让阿沐心烦。
这样想着她愤懑出声:“对于这种嚣张跋扈的女子,还是不能惯着,你应当多给世子吹吹枕边风,让他管教管教自己那不省心的妹妹!”
江予沐哑然失笑,突然回头反问她:“你知道什么是枕边风?”
奚蕊不解:“不就是......枕边风吗?”
江予沐捂嘴轻笑了声,向她凑近悄声道:“她们给没给你看避火图册?”
避火图册?
什么避火图册?
见她迷惘的模样,江予沐觉得甚是可爱,倾身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引得奚蕊再次小脸通红。
竟然就是......就是那种图册——
她今日这不过小半日就被迫想起了两次!
她不干净了!
奚蕊脑中天人交战,江予沐不再逗趣她:“好啦,箫云忆如今病得不轻,才没时间找我麻烦。”
“病得不轻?”
上元灯宴时还能歌善舞的,怎么就病得不轻了?
江予沐环顾四周,发现此间无人后才对她道。
“说来诡异,侯府戒备向来森严,可就在一个多月前,也就是你离开京都不久后,府中莫名出现了一辆从未见过的马车,那马车就停在箫云忆院中,打开来看,里面竟全是人腿,血流了满地!”
说到这里江予沐都觉得骇人得紧,她虽没亲眼见到,但看当时萧凌盛怒的反应很明显就不简单。
箫云忆当场就吓晕了过去,后来更是卧床不起,时不时还冒出两句胡话,看着倒像是魔怔了一般。
奚蕊听着心惊不已,竟没想到这世间还有这般荒谬之事。
“可查到是何人所为?”
江予沐摇头,若能查到是谁干的,安阳侯府便不会这般息事宁人了。
奚蕊咬着牙,突然间想到那日也说要砍她腿的刺客,忽地双腿一软。
江予沐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蹙眉问:“怎得吓成这样?”
奚蕊喃喃低语:“我......我当时被人追杀时,他们似乎也说要砍我腿来着......”
江予沐一怔,扶住她的手收拢了些。
奚蕊蓦然发现今日寒山寺上山的路冷清地令人害怕,这里树丛甚多又无阳光,她竟觉得背后似有阴风吹过。
于是急忙反握住江予沐的手,道:“我们快走吧。”
江予沐点头,二人相扶无言,直到快要行至山顶才堪堪停下。
日光倾洒而下,奚蕊心底那股莫名的寒意才渐渐退却。
她侧头,余光微瞥,不经意发现了江予沐因着扶她而撩起衣袖的小臂上似有斑驳紫痕。
她眉头一皱,伸手便想细细察看:“你的手臂是怎么回事?”
江予沐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猛惊,立马将手背到身后,慌乱一闪而过,随即恢复正常:“不过是不小心磕着了,不碍事。”
奚蕊显然不信:“磕着了为何不能让我看看?”
说着她上前紧逼一步,就在她快要碰到江予沐的手腕时,身后忽地传来了一道男声。
“蕊妹妹。”
奚蕊回眸便见一白衣男子立于上面两格台阶俯视她们。
他身形修长,霁月清风,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
沈曜又在见着旁边的江予沐时拱手一礼,和光同尘,温润如玉:“世子妃安好。”
江予沐迅速理好衣袖,也对沈曜轻轻颔首:“沈大人。”
“表哥你怎会在此?”奚蕊疑惑出声。
今日并不是休沐,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才对。
沈曜压着心底隐隐的欣喜,缓步抬腿往下走。
他尽量让自己看着平静,轻笑道:“今日大理寺事情甚少,我便早早下了职,想着来寒山寺祭拜,没想到遇到了蕊妹妹,蕊妹妹与世子妃也是来祈福的吗?”
江予沐对于沈曜的心思也是知晓一二,当下直言道:“蕊蕊婚期将近,我便同她一道来寒山寺求个平安。”
只是沈曜却没有表现出半分失落,依旧笑得淡然:“如此甚好,刚好能同行。”
顿了顿,他又担忧询问:“听说蕊妹妹前去丹阳时糟了刺客,可有大碍?”
刚刚平缓心情的奚蕊又被再次提起此事,面上僵了一瞬,后莞尔道:“本是差点有碍,好在遇上了未来夫君,便无碍了。”
见她如此轻松的说出夫君二字,又是这般信任的语气,饶是沈曜在先前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中释怀了一次又一次,也终还是有一抹酸涩淌过心间。
“无碍便好。”他紧了紧拳,也不想再拖延下去。
当下从怀中掏出那张被他来回反复摩挲的地契,递给她:“这是京郊的一处院子,就是你十三岁那年我们一同踏青时,你说风光甚好的那处地方,本是为你而买,今日也算——”
“沈大人,好巧哦。”话未说完,一道戏谑的声音自清风徐来。
台下三人闻声抬首,只见不远处的寒山之顶有两人屹立在上,也不知他们在那里站了多久。
季北庭一袭红衣张扬,手持折扇轻摇。
他笑得揶揄,忽地升起折扇挡了半张脸,朝身侧人挑眉道:“怎么说?”
祁朔懒得理他。
季北庭撇撇嘴,腹诽这人还是这般无趣至极,心里为奚蕊未来枯燥的生活哀悼半响,然后自顾自地踮脚,几个起落便落到了他们身侧。
奚蕊只觉一道红影闪过,身边便多了一个人,这人她还见过,是上次在茶馆半个解救她之人。
“奚姑娘与世子妃还是一如既往,明艳动人。”季北庭笑着拱手,随即看向沈曜手中地契。
“沈大人颇有些余银,在下都没能买到京郊这处宅子呢。”
沈曜:“......”
奚蕊敷衍颔首,而后将目光落到那山巅中另一人身上。
玄衣墨袍,黑发玉冠,衣袂迎风而动,浑身上下皆是不近人情的冷冽,隔得太远她看不清他的脸。
但......却是熟悉的感觉。
季北庭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然后解释:“那是辅国公祁朔,哦对,就是奚姑娘的未婚夫。”
闻言奚蕊连忙移开眼,只觉一阵心悸。
季北庭看热闹不嫌事大,摸着下巴提议:“既然大家都是来寒山寺祭拜,不若一同结个伴?”
奚蕊刚想出口拒绝:“其实不......”
季北庭却没给她说完的机会,挑挑眉:“那就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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