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政殿原是先帝李世民和长孙皇后的寝宫,如今亦是王皇后的居所,所以一栋一梁都十分精致。远看去,飞檐斗拱,美轮美奂。庑殿式屋檐的檐角高高翘起,掩映在一丛翠绿的树影中,上面雕着形态各异的瑞兽与凤凰。
宇文修多罗走在御花园内,见其中花木葱茏,还有着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兽,脚步不由慢了下来,欣赏着一树木芙蓉。翠绿的树上开着一朵又一朵素雅的花朵,因着此时是早晨,花朵颜色多为白色及浅红色,需得要午后才能看到深红色的木芙蓉。走近看去,但见花瓣层叠,花朵硕大,极为美观。
此时,却听见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宇文修多罗抬头一看,就发现是武则□□着她这里走来。
“妾拜见昭仪。”宇文修多罗笑盈盈地迎了上去,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武则天此时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昭仪,又因她曾是先帝的才人,许多宗亲命妇对她或是不假辞色,或是冷淡疏离。只有宇文修多罗,待她恭敬又亲近。看着眼前的女子,武则天想到,昨日她甚至在宇文修多罗的眼中看到了隐隐的敬慕之色。虽不知这敬慕从何而来,但是对于宇文修多罗的亲近,她自然愿意回应。
“王妃快快平身。”武则天亲自扶起了宇文修多罗,见她身着整套外命妇的礼衣,便亲切地问道:“王妃此时可要去立政殿?”
宇文修多罗颔首,恭敬地答道:“是,皇后殿下传召妾今日入宫觐见。”
听到了她的回答,武则天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携了她的手,说起了昨日的茶点:“赵王妃当真是心灵手巧,昨日用过了你做的点心后,我到今日都念着。”
甫一被女皇拉着手,宇文修多罗的心中难免又有了雀跃激动之感,说话时也更多了几分亲近:“能得昭仪喜欢,是妾之幸。若是您喜欢,妾再做些进献昭仪便是。”
说着,她看了看武则天腹部隆起的弧度,又关心了一句:“昭仪如今有孕在身,怎得不坐肩舆,还走了这么远来此处。”
武则天浅笑着:“陛下昨日说想与我去弘文馆内瞧瞧那些诗画,我方才就想着走去甘露殿寻陛下一同去弘文馆,顺道也舒活舒活筋骨。”
二人又寒暄了一会子后,武则天眼尖地看到了一抹身影站在宇文修多罗身后,仔细一瞧,正是王皇后身边的宫女。
只是她却没有动声色,只是笑着对宇文修多罗道:“瞧我,与王妃一见如故,格外亲切,竟说话说得忘了时辰。王妃且去立政殿罢,不然误了时辰,皇后殿下是要怪罪的。”
宇文修多罗忙谢过了她的提醒,行了礼后,便朝着立政殿行去,却不知,那宫女同时也快步回了立政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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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政殿内,各式陈设精致华丽,地上铺着织锦满绣繁花的地毯,宇文修多罗踩上去,只觉这地毯格外柔软,如漫步在云端上似的。
一层水晶珠帘被掀起,宇文修多罗微低着头,缓缓地朝前走去,而后又俯身行礼:“妾宇文氏拜见皇后殿下。”
王皇后端正地坐在上首,身着一袭朱红色的大袖连裳,上面未绣翟纹,却满绣着富丽的穿枝花纹,金线绣成的长长的藤蔓连接着硕大的花朵,含羞的花苞和枝叶,又缀着零零星星的宝石。她高高盘起的发髻上插着十二钿,又戴着旁的金钗珠玉。这般钿钗礼衣的打扮,是皇后宴见宾客时的穿着。
她的两侧分站着两个宫女,二人皆低着头,为她打着扇,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正中的一鼎飞凤雕莲花纹五足香炉颇具古风,却因着是炎炎夏日,其中并未燃任何香料。反倒是一旁的鎏金凤纹冰鉴中堆着许多冰块,雕成了小山形状,一宫女立在一旁,将玫瑰花碾成的汁子倒在冰块之上,如鲜红的泉水自山间流下。冰鉴前又有着风轮,转动间就将凉意和花香带到了整个立政殿正殿,直让宇文修多罗感慨,王皇后好生会享受。
此时,王皇后的面上并无过多的表情,平静得如无风天气时,太液池平静如镜的池水一般,倒一点都不似要拉拢人的模样。她声音淡然,又带着威仪,一开口便给人以压迫之感:“赵王妃起来罢。”
宇文修多罗缓缓站起身,屏气凝神,生怕自己错一丝规矩。而王皇后并未赐座,只是对她道:“听闻前几日赵王与赵王妃在骊山遇险,赵王还受了伤,不知如今如何了?”
说罢,便拿起了一旁的姜饮子,轻抿了一口,一双如平静湖面般的眸子,就拿般淡淡地看着她。
宇文修多罗忙道:“回禀皇后殿下,大王早已不发热了,腿上的伤口也已好了五六分,想来不过多久便可以大好了。”
王皇后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对她道:“吾本前两日就想传你入宫问一问,只是想着你要为赵王侍疾,便传了你今日入宫。既如此,就赐赵王府野山参和鹿茸各两根,压惊补气。”
宇文修多罗:“”家里的人参都快堆不下了。
只是她还是得带着得体的笑意,行礼谢恩,口中称:“妾多谢皇后殿下赏赐。”
谁知下一刻,王皇后就话锋一转,语气中的严厉太过明显:“赵王妃虽然初嫁入皇家,但你也是出身濮阳宇文氏,算是出身尊贵,幼承庭训,怎能不顾及身份,不但不劝谏赵王,与赵王去纵马胡闹,引得赵王受伤。”
这话一出,宇文修多罗忙跪地道:“皇后殿下息怒,妾尚不懂事,日后定会一切以大王身体为重。”
认怂就认怂罢,面前的人是皇后,而不是王四娘,她不敢也不能怼回去,还是保住小命要紧。也幸好立政殿中地毯柔软,她跪地时,膝盖上也不觉疼痛。只是她的内心在小声嘀咕,这个王皇后又抽什么风,谁家不趁着旬假去骑个马赏个景,谁也预料不到那马会被人下药,突然发疯。
见到她这般态度,王皇后的气才消了一点,接着训斥道:“文德皇后乃是一代贤后,昔日先帝的长乐公主出阁,先帝欲要以越过长公主仪制数倍的规格为长乐公主陪送嫁妆,却被魏相公1劝谏阻拦,说此举不合礼制。而文德皇后2听到此事后,便对先帝说,魏相公是真正具有大义的贤臣,此举却是不合礼数,先帝应采纳魏相公之谏。”
“虽说吾等不能与文德皇后比肩,但也要效仿此等贤德之举。赵王妃年纪小,许多事看不明白。今日吾便要告诉你,莫要效仿那些出身寒微,不识礼教,一心只知奉承上意之人。”
王皇后确实很喜欢说教,如同一个古板老学究一样。宇文修多罗心想,难怪圣人不喜欢来你这里,谁愿意天天来听课再被说教。
只是她最后一句话,恐怕就是意指武则天了。宇文修多罗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方才她与武则天在御花园中相谈甚欢的模样已经被王皇后身边的宫女看了去。而那宫女,也立时禀告了王皇后。
王皇后一听到自己原本打算拉拢的人竟然与她最厌恶的武昭仪走得近,当下便气不打一处来,对着宇文修多罗便无法再给好脸。
而后,王皇后又想到了自己四妹成日里在自己面前哭诉,说宇文修多罗成日与她针锋相对,更是在李福面前羞辱她。而自家护短的阿娘,亦是在她面前数落着宇文修多罗的种种不好。
她原本未因为这些事而迁怒宇文修多罗,也未准备向她发难。只是今日,宇文修多罗的举动碰到了她心里的痛处,往日里那些数落之言也一并在她心里发作了出来,都化作了对宇文修多罗的极大不满。
“你是赵王正妻,自然该明白什么是一个正妻该做之事。正所谓,夫者,扶也;妻者,齐也。你该时时劝解着赵王,以大事为重。只一味曲意承奉,讨得夫主欢心,也只能得一时之宠,成不了大气候,这不合正妻气度,也非贤德之举,你明白了吗?”
王皇后一面说着,一面就想着昔日李治专宠萧淑妃,如今独宠武昭仪,又是一阵气恼。
宇文修多罗只能应下,只是听着王皇后虽气恼却收敛着的语气,宇文修多罗就知道王皇后不会轻易将李福得罪死,当下也微微放松了些,只是她接下来的话,让宇文修多罗不由觉得她的情商实在是感人。
”这俗话说,良禽择木而栖,人亦是如此,总该分得清谁才是可依靠之人。说到这,倒让吾想起了那日蒋王妃进献的一幅百鸟朝凰图的刺绣。所有的鸟雀,都要向凤凰朝拜,那是因为它们能认清,凤凰才是百鸟之王。赵王妃,你说是不是?”
宇文修多罗:“”我分得清,我只想抱未来女皇的大腿。
只是她还是做了恭谦的模样,对王皇后答道:“皇后殿下说的是。”
她只是赞同了王皇后说的“良禽择木而栖”这句话,却并未真正替李福应下什么。只是王皇后见她这般识情识趣,面上渐露满意之色:“赵王妃果然聪慧,一点即通。吾方才与你说过,妻着,齐也。你回府后,便将吾的话告诉赵王,再要好好劝劝他,尽贤妻之道。”
谁知宇文修多罗却发挥了扯的技能,依然是恭恭敬敬的态度,对王皇后道:“如皇后殿下所言,凤凰为百鸟之中最尊,是以鸟雀皆朝拜,如我朝命妇皆朝拜皇后殿下一般。而我朝宗亲大臣,皆知圣人乃是朝堂之上最尊贵之人,是以大家皆朝拜圣人,唯圣人马首是瞻。此话,妾一定会告诉大王。”
将话题扯到李治身上是她昨日与李福商量过后便决定好的,毕竟王皇后再如何气恼,也不能指责她这话不对。
而王皇后的面色自然在这一瞬间就变了,看向她的眼神也带了几分恼恨,声音冷硬了起来:“赵王妃当真聪慧。只是此次赵王受伤,你实在脱不开干系,且赵王如今除了你之外,并无侧妃姬妾,这便是你的不对了,你的心胸总该放宽些。”
宇文修多罗:“”他自己不纳妾都能怪到我头上。
而后,王皇后就说出了对她的处罚:“吾身为皇后,对你也有教导之责。吾便罚你抄写文德皇后撰写的《女则》以及汉时教导女子言行的《女诫》各三遍,明白何为贤德。日后,便好生在赵王府中掌家理事,平安后宅,休得出去胡闹,丢了皇家颜面。”
宇文修多罗只能哀叹自己运气不好,正要领罚时,却听到了一阵稳健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而后,一双绣着龙纹的靴子就映入了她的视线,她当下就反应过来,是李治来了。
王皇后急忙走下来,对着李治行礼,宇文修多罗亦是如此。她悄悄抬眼,发现李治的身边还跟着武则天,武则天则冲她露出了善意的笑。
想来,是武则天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将李治带来了立政殿。
“皇后,十三郎受伤之事,吾最为清楚。十三郎亦说过,是他自己要去骊山骑马赏景,那马也是突然发疯,无人能未卜先知,与十三弟妹无关。”李治的声音中已有了不满。
他方才就站在门外,听到了王皇后那番良禽择木而栖的言论,对她这种拉拢结党的行径大为不满,又想到了柳奭等人拥立陈王李忠当上太子,心中的不满愈发大了起来。
没有一个皇帝喜欢身边人结党夺权,更没有一个皇帝喜欢自己被支配,李治也不例外。透过眼前的王皇后,他仿佛看到了柳奭,仿佛看到了长孙无忌
只怕此时,废后的心思就如同一颗种子一般,悄悄地种进了李治的心里,只待有个机会,让它生根发芽
此时,王皇后犹自气恼着,甚至看到李治身边的武则天,还觉得是武则天与宇文修多罗联手,设计让李治看到她处罚宇文修多罗的这一幕。
“陛下,就算是赵王自己的主意,赵王妃也未及时劝解,难逃为妻不贤之责。妾既然身为皇后,就该教导宗室女眷,所以妾责罚赵王妃,合情合理。”王皇后见李治维护宇文修多罗,更是气恼,犹自梗着脖子和李治僵持着。
一时间,殿中的气氛竟如同凝住一般。半晌后,还是李治挥了挥手:“赵王妃先退下罢,回府为赵王侍疾。”
对于宇文修多罗那样忠于皇帝的态度,他还是极为满意的。
听到这句吩咐,宇文修多罗心中悬着的大石头一下子就落了下来,急匆匆地冲着李治几人行了礼后,就赶紧离开了立政殿。
外面的日头格外大,待到阳光照在她的身上时,她才发觉自己的手心已经满是冷汗。与此同时,她的内心吐槽着这样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她要赶紧想办法离开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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