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未晞,天地间是灰蒙蒙的一片,疏木仍挂着些残星,花木之上也沾着点点露水。

    赵王府西南角的青庐之内,宇文修多罗已经从被窝里被挖了出来,坐在梳妆台前,睡眼惺忪,任由墨竹摆弄着她的发髻。此时见四下无他人,墨竹一面为她梳理着长发,一面劝道:“王妃,您何苦惹恼大王。在这府中,您还是要仰仗大王的。”

    在她的认知中,自从小娘子三年前摔下水池,再次醒来后,整个人便转了性子。原先的跋扈之气全然不见,反倒活泼宽厚了许多,待她亦是亲近,从不将她当婢来对待。

    只是小娘子如今却总有奇怪的想法,说些她听不懂的话。在她看来,那是女子不该有的言行。

    而这位小娘子,今日依旧是语出惊人:“仰仗他人,也就是仰人鼻息,看人眼色,实在是委屈。仰仗自己,才是真正的快意,也不用时时担忧,事事小心。”

    对于她的种种奇怪言语,墨竹已经习惯了,也不劝她,只对她道:“按照规矩,今日王妃要与大王一同进宫,拜见圣人和太妃。王妃且快些用早膳罢。”

    案几前有一把胡床,类似于后世的马扎。宇文修多罗见了,十分惊喜,忙坐了上去。虽说椅子已在唐朝士族间流行了起来,但寿光县主总认为跪坐才是正统之礼,她在家中也只能挺直身子,跪地而坐,着实累得慌,使她格外想念现代的椅子,现下总算是在赵王府见到了。

    随后,看了看桌案只上放着一碗馎饦1,她瘪了瘪嘴,问道:“墨竹,我们还有多久就要进宫了?”

    她想算一算时间是否够她自己做一顿早餐。谁知墨竹却答道:“还有不到两刻钟的时间。”

    只有不到半个小时,想到唐朝做个饭要生火的麻烦,她还是打消了今晨给自己做早饭的想法。乖乖地拿起了馎饦的碗。但见汤水中漂浮着拇指大的面片,打了一个黄灿灿的鸡蛋,还有些许羊肉脯。一旁的小碟子中还有剥好剁碎了的蒜。

    一碗热腾腾的馎饦吃下去,整个人的身上都暖了起来,却未有饱腹之感,只是还未待她开口,墨竹就上前禀告道:“今日要进宫觐见,王妃不宜过多进膳。”说罢,又吩咐外面的丫鬟入内,奉上了一盏漱口用的棕色药汤。

    宇文修多罗拿起了雕着莲瓣鸳鸯纹的碗,将药汤含在口中漱口片刻后,才以袖遮掩,吐在了一旁的罐中。

    随后,用清水等再漱了口后,又有丫鬟奉上了丁香,她捡了一些放在口中含着,丁香虽香气强烈,其味却苦得她眉头紧皱,只是她也无可奈何,因为漱口是进宫觐见前一定要做的事,若是不做便是大不敬。

    过了好一会子,宇文修多罗的口中已盈满了香气。她伸了个懒腰,这才想起来要进宫一事,遂问道:“大王人呢?”

    墨竹走出了青庐,在外面问了一圈,才发觉李福在未曾知会宇文修多罗的情况下,已经差人备了马车,准备进宫了。

    墨竹慌了起来,赶忙禀告宇文修多罗:“王妃,大王已经独自差人备了马车,欲要进宫了。万一大王一个人进宫,这可就要闹大了。”

    穿越几年,宇文修多罗自然知晓此事的严重性。若是赵王独自进宫,对圣人或太妃禀明了昨夜之事,不仅是她,整个宇文家都会因教女不善,受到申斥惩处。这跟和离可不是一个概念。届时,她那重规矩的阿娘恐怕会将她关到尼姑庵里,那她就完了。

    一直悠哉游哉的宇文修多罗这才起了惊慌之感,顾不得其他,当下便提了裙摆,急匆匆跑出青庐,让王府的丫鬟带她去赵王府正门处。

    偌大的赵王府中,翠竹猗猗,花木清幽,只是宇文修多罗此时无心欣赏这般美景,她拖着身上的大袖连裳,一路小跑去了正门处,就见到了李福长身玉立的身影。

    身长八尺,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端的是濯濯如春月柳的模样。若是平时,宇文修多罗定会驻足欣赏这般翩翩少年郎,只是今日,她却没有这个闲情逸致。

    她急匆匆地跑到了李福身边,赔了笑脸:“大王,妾与大王一同进宫,拜见圣人与太妃。”

    李福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王妃既然不愿嫁与本王,这桩婚事自然不算恩典,王妃又何需进宫谢恩。”

    果然不想带她!见这位赵王倒颇有气性,她赶忙笑着道:“大王误会妾了。妾岂敢如此想,大王身份贵重,气度不凡,嫁给大王是妾三生修来的福气。”

    虽说这话违心,但是她始终认为,成大事者要能屈能伸。况且夸李福气度不凡的话,倒也不算是假。

    看着面前人的笑脸,李福不由觉得这女子实在是他见过最不知该说特别呢还是脸皮厚的女郎。他不愿与她多言,只是坐上了马车,正欲吩咐车夫启程,就见宇文修多罗赶忙踩着车凳,急匆匆地爬上了马车。

    待到她稳稳地坐在马车内,这才松了一口气,又赶紧端了仪态,做出了恭谦端庄的模样:“大王,妾年纪尚小,尚不懂事,若有行事不当的地方,还请大王切莫与妾计较。”,说罢,眼带祈求地看着李福:“进宫的时辰要到了,若是迟了可不好。大王,咱们快走罢。”

    李福瞥了她一眼,懒得与她计较,终是没有将她赶下去,吩咐了车夫前去太极宫。

    此时,王府的马车驶在宽阔平坦的长安街道上。车舆之中,李福端正地坐着,手中还捧了一卷文章,安静地看着,倒真是手不释卷之人。宇文修多罗偷瞟了一眼,发现正是诸葛亮的《诫子书》。

    为了让李福一会千万不要告状,她决定先和李福套套近乎。她凑上前去:“大王在看《诫子书》?”

    李福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嗯”,便继续埋首看自己的书了,显然是不想与她多言。宇文修多罗却未因这冷淡就退缩:“‘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大王府中景致清幽,却是一派寂静,想来便是被诸葛丞相所启发。”

    听到她这一席话,李福才抬起头来,墨黑的眼眸中倒映着她的身影:“你也看此书?”他倒是以为,闺阁女子不会看这一类的书卷。

    宇文修多罗:“”,我小学就把这篇文言文背过了。

    但她还是答道:“妾从前看过,亦对此名篇深以为然。”

    这样一来,李福总算是不无视她了,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扣着书页,问道:“诸葛丞相爱重其子,才会写下如此旷世名篇。若是不得丞相重视,而不得其教诲,又该当如何?”

    宇文修多罗:我一个文科生还怕你考我阅读问题?

    她略微沉吟,整理了一下语言,温声答道:“蜀汉时,已有《战国策》及《论语》等旷世名篇。《战国策》能教人治国□□,《论语》能教人做人之本。丞相虽不教诲,但是书中自有黄金屋,这些书卷名篇是再好不过的良师。可自己读千遍书卷,悟其中深意。晋时车胤家境贫寒,无油点灯,却尤能囊萤夜读,独自苦学,终留名青史。”

    “哦?书中自有黄金屋?你这想法倒是闻所未闻。”李福淡淡地笑了笑,总算不再拒她于千里之外:“但是这样的话,也颇有道理。如刘向所言,书犹药也,善读之可以医愚。”

    被他这么一夸,宇文修多罗倒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马车檐上的穗子随着车架晃动着,车舆内总算不再是静默无言。李福只觉,宇文修多罗今日的言论,倒颇有鸿儒大家之风,令他起了好奇亲近之心。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缓缓在宫门外停下,李福率先走下马车,宇文修多罗也在墨竹的搀扶下,踩着马凳,小心地走了下来。

    已有一宦官候着他们了,对他们行了礼,满面笑容地道:“圣人已在两仪殿候着赵王和王妃了。请赵王和王妃随奴婢前来。”

    跟随着宦官走在太极宫内,宇文修多罗按耐不住心中的激动雀跃,一面要端着仪态走着,一面还要借机打量这里。

    太极宫在唐末毁于战火,至今尚无法考古发掘,是以现代人皆无缘看到此处。而宇文修多罗偏头看去,但见周遭宫墙高大巍峨,以夯土砌就,高约三丈五尺,将头顶的天空四四方方地围了起来。

    太极宫以朱明门为界,分为前朝和内廷两部分。李治召见他们的地方,就在前朝的两仪殿。待到他二人行至两仪殿前,宇文修多罗抬首,不由大为惊叹:高大的殿宇雕梁画栋,灰檐白墙,对称齐整。两侧雕着瑞兽的屋檐翘起,似要冲到云霄之上,堪称反宇业业,飞檐献献2,虽无太多繁复华丽的雕花,却胜在气势浩荡,着实壮观。

    看到她惊奇的模样,李福更为不解。宇文修多罗也是出身代北士族贵女,其母更为大唐宗室女,自幼出入皇宫,怎得如今倒露出惊奇之色。

    这个王妃愈发让他好奇了起来。

    此时,又有宦官走了出来,宣他二人进殿觐见。

    两仪殿的殿门被横拉开来,宇文修多罗不敢左顾右看,却依然能感受到其中的金碧辉煌。二人跪地行礼,口称:“拜见九兄。”

    李治的声音温和如三月春风,待他们也颇有亲近之感:“十三郎,十三弟妹,快快平身,赐座。”

    李福携她一同坐跪在了下首,自有宫女将葡萄酒摆在了她们面前的案几上。其中一人手执莲盖银执壶倒酒,暗红的酒水顺着壶嘴流入精致的莲瓣银杯中,霞染银杯倒映红。待杯中的酒倒了八分满时,宫女才不紧不慢地将执壶放下,未漏一滴出来。

    李治跪坐在上首,笑吟吟地道:“这是用高昌贡上来马乳葡萄酿的美酒,正好用来贺十三郎和十三弟妹新婚大喜。你们尝尝,可还喜欢?”

    先帝李世民攻破高昌,自此高昌每年都向大唐进贡那里特产的马乳葡萄,西域酿酒技术也传入了中原。

    李福执着银杯饮了一口酒,恭谦地道:“多谢九兄赏赐,今年的葡萄酒尝来醇香甘甜,口齿留香,更胜往年。”

    宇文修多罗也执起酒杯,看着银杯的莲瓣内雕刻着的奇珍异兽,只觉这酒器很是精美。她以宽大的衣袖遮掩着,喝了一口,但觉这葡萄酒入口芳香酷烈,既有浓烈的酒香,又保留了葡萄的果香,与现代的酒很是相似,当下也笑着回道:“这酒入口醇香,味比仙酿,多谢九兄赏赐。”

    说着话时,她悄悄打量李治,但见其眉眼清秀,温润的气度与李福颇相似,却多了几分威严,少了李福的清俊少年气。

    李治笑着对宇文修多罗道:“既然十三弟妹如此喜欢葡萄酒,吾便让人稍后送些去赵王府。”

    得此佳酿,宇文修多罗自是不会推脱,当下便谢恩道:“妾多谢九兄。”

    坐在上手的天子又亲切地对二人道:“十三郎与十三弟妹当真是一双璧人。说起来,也有好些年没有见过十三弟妹了。幼年我们曾一同打马球,那时十三弟妹活泼得紧。如今却是出落得愈发端庄贤淑了。”

    “看你二人如此和睦,吾也就放心了。”

    对于幼年之事,宇文修多罗自是接不上话,只能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了笑。只是,这位高宗皇帝看起来确实是平易近人,与李福倒也是兄友弟恭。但是李福出嗣,名义上二人只能是堂兄弟。

    叙了一会子话,李治才让他二人退下,去内廷给杨太妃请安。

    直到二人走出两仪殿,宇文修多罗这才松了一口气,只要之后李福不在杨太妃面前告她的状,今天她能就逃过一劫。

    平日里若无允准,外男决不能进入内廷,今日也是李治允他们前去拜见,全了嫁娶之礼,二人才能去到杨太妃的昭庆殿。

    昭庆殿中陈设清雅,湘妃竹制成的帘子在夏日生凉再好不过。杨太妃坐在正中,仪态端庄,一旁也自有宫女为她打扇。

    听到竹帘的声响,杨太妃随和地笑了笑,对着二人道:“你们来了。”

    二人一同行了礼后,杨太妃满意地颔首,和颜悦色地道:“佳儿佳妇平身,快坐下罢。”

    待到二人坐在下首,才发现案几上已晾好了两盏乌梅饮,如今正是夏日炎炎时,一路从前朝行来自是受了热,眼下这杯用冰湃了的乌梅饮实在是再解暑不过。

    “昨日新婚,可还好吗?”杨太妃笑着问道,她嗓音轻柔,如夏日一缕微风一般,沁人心脾。

    闻得此言,宇文修多罗不由捏紧了手中的绢帕,紧张地看向了李福。而李福原想禀明昨夜之事,只是当他看到宇文修多罗明亮的双眼盈满了恳求与紧张,不知道为何,心下开始不忍。略微停顿后,到嘴边的话也变成了:“回禀阿娘,一切都好。”

    宇文修多罗这才放松下来,手中的绢帕都沾上了冷汗。想来杨太妃能问这话,便证明李福命下面人不得透露出昨夜之事。也对,此事若是传出,势必闹得沸沸扬扬,李福的颜面也不好看。

    而杨太妃闻得李福的话,复又颔首,对宇文修多罗招了招手:“孩子,你上前来。”

    宇文修多罗继续端着仪态,款款走上前跪下。杨太妃将一旁备好了的白玉镯戴在了她的腕上:“玉能养人,这镯子便是我予你的见面礼。那日在斗花宴上见到你,便知你是个懂分寸又有主意的孩子,后来又见你仪态端庄,规行矩步,是做一个贤妻的不二人选。我就求了圣人,赐婚与你和十三郎。”

    有主意恐怕说的就是她妙怼王四娘一事了。

    接着,杨太妃又道:“日后,定要与十三郎夫唱妇随,琴瑟和谐。”

    听到这一席话,宇文修多罗这才明白了自己的包办婚姻是怎么来的了,想要仰天长叹,却也只能谢恩:“儿多谢大家,谨遵大家3教诲。”

    只是坐在下首的李福却眼角直抽搐,心道,阿娘与九兄怎会都觉得这是个端庄的女郎。

    直到二人出了太极宫,李福都未曾对任何人言及昨夜青庐之事,宇文修多罗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暗道这位赵王当真是人好。

    在回赵王府的路上,她便思索着回去亲自下厨做些什么来感谢赵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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