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鹿鸣过安检前再次回头望了望,人群像持续沸腾的开水,咕嘟咕嘟地冒泡。他试图从某个泡泡里找到自己熟悉的那个身影,可什么都没瞧见。
惴惴的不安比三年前他第一次出国还要夸张些,没等他再次扭头,后面排队的人就推了他一把,声音里冒着火,“你还走不走了?”
“不好意思。”沈鹿鸣上前一步把登机牌递给安检人员,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然然,我过安检了。”
语音消息“嗖”地一下发送出去,面前的工作人员不耐烦,“麻烦把手机、电脑、充电宝都放在筐里。”
等沈鹿鸣过了安检,手机接连跳出来三条消息,一条是向然的,“一路平安。”
两条是钱宇的,“哥们不跟我打声招呼就走了?”,“行吧,你交代的事情稳了,别担心。”
沈鹿鸣又退回向然的聊天框,看着那条“一路平安”五味杂陈。
消息肯定是要回的,不然向然一定会一个电话打过来,劈头盖脸一顿抱怨,“这都过去三分钟了!你还不回我!”
她怎么永远那么心急,像多等一秒就世界末日了一样。沈鹿鸣一想到向然跳脚的样子,不自觉地扬起嘴角。
但直到他登机前,他既没有回复这条消息,也没有收到向然的质问电话。
“先生?先生,麻烦出示一下登机牌。”工作人员打断他飘忽的思绪。
沈鹿鸣回过神,摸出登机牌,工作人员“滴”地一扫,程式化地微笑,“这边走,谢谢。”
我把沈鹿鸣送到了机场,直到他进了安检看不见人后,才转身找了个机场内的快餐店吃早饭。
我和沈鹿鸣五点多钟就起床了,他的行李早就收拾好了,准确来说,他其实只有一个箱子,还是丁阿姨老早前就给他准备好的。
开学前一个星期,我和沈鹿鸣提前来了北京,住在丁阿姨家里。
每次和沈鹿鸣独处时,我都有些不自在,除了“一路平安”外,我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这次沈鹿鸣出国,丁阿姨没有来送他,实际上,我和沈鹿鸣即便住在家里也整日见不到她的面。
我从她一刻不停的电话里听出了“美国总统”的既视感,其日理万机的程度比我爸都绰绰有余。
吃过了早饭,估摸着现在沈鹿鸣应该已经登机了,准备去坐地铁,电话响了。
“乖乖,沈鹿鸣走了吗?”
“应该刚登机。”我漫不经心地回许凡一,目光被不远处聚众的人群吸引。
“那你现在准备去?”许凡一刚刚吃过晚饭,声音听起来无比慵懒,“要不咱们打会游戏?”
“不了,你玩吧,我坐地铁回去。”我对越来越多的人群聚在一起心生恐惧,电梯门一开我就匆匆躲进去,“对了,你找好房子了吗?”
许凡一不满意他爸妈给他租住的房子,一直在折腾着换房子搬家。
“看中了一个,就是稍稍有点远,所以我打算等驾照考下来后买辆车,再换房子。”
我要进地铁,只得打断他,“等我到家再跟你聊。”
许凡一有些不开心,“你在地铁上怎么就不能聊天了。”
“别闹,你去打会游戏,先不说了。”挂电话,进入地铁站。
北京的地铁有些不设防护栏,每一次看到疾驰而来的列车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几步,今天心神不宁的一退不小心撞到后面一个人。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慌忙低头道歉。
“没事。”说话的是个挺年轻的小伙子。
我略带歉意地看了他一眼,他冲我笑笑,先一步进了地铁。
这个时间的地铁人满为患,我被挤到车厢一角,贴着侧壁发呆,我对即将要开学没有丝毫的喜悦,相反,我一直在抵触即将进入新的环境,认识新的同学。
然而开学报道比我想的要简单多,尤其是我爸妈和丁阿姨竟然一起来学校送我。
丁阿姨带着两个助理,浩浩荡荡一群人跟在我身后。我则恨不得在学校里找个地缝钻进去。
到了寝室,我爸开始爬上爬下帮我收拾床铺。我妈则搬了个凳子坐下,指挥他把床沿擦干净一些。
我对这种诡异的画面有些不适应,就连我中考、竞赛都没来过的我爸妈,现在竟然说什么都要送我开学报到,还难得帮我打扫起卫生,在外人眼里我就像是被他们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花骨朵,我怀疑自己出现了某种幻觉。
“然然,”丁阿姨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她指挥着助理拎进来几箱东西,“这袋是零食,这袋是日用品,那箱是冬天的衣服,全是我新买的,北京的冬天可冷了。”
“阿姨,你真好!”我扑上去抱住她,这个从小到大比我亲妈还要疼惜我的女人,心思也比我妈细腻些。
“你别老在学校里住,家里舒服多了,你要回来就给小张哥哥打电话,让他过来接你。”
我妈在旁边哼了一声,有一种太皇太后要起驾的气势,“小敏,你别惯着她,学生不住宿舍住哪里?”
话语未落,寝室门开了,两个女孩挽着手走进来,他们对屋子里满满当当的人有些吃惊,“你家来这么多人?”
我尴尬地笑笑,“我叫向然,数院的。”
一个身材绰约女生立刻回应我,“我是于淼,她是钟文锦。我俩都是新闻学院的。”
我点头,不知道怎么继续寒暄下去,万幸我爸从上铺爬下来了,拍了拍衣服,“好了,全收拾妥当,走,咱们一块儿去吃饭。”
我逃也似的跟他们出了门,临关门前我听见于淼说,“自己没手啊?这么大人了还要家长打扫卫生。”
九月份的加州有一股热带气息,尤其是在上午十点左右,孩子们都上学去了,小区安静得像是刚刚入睡的哈巴狗,试图躲在树荫下避开所有愈发炙烤的日头。
沈鹿鸣没有住进学校提供的学生公寓,自己租住在这里,他喜欢晚上做作业时从窗户上看到出来遛弯的一个个家庭,热闹点好。
刚刚开学,参加过了schooltour,听了几场讲座,事情不多,今天可以提前看看教辅材料。
他睡眼惺忪地在心里盘算,给自己泡了杯燕麦,划拉手机。
“哥们儿,我托福成绩出来了,阅读分数有些低,你之前用的什么参考材料都发给我呗?”
钱宇的消息是四个多小时前的,他一边搅拌杯子,一边干脆电话拨了过去,开了免提。
“怎么样?睡起来了?”钱宇的声音从话筒里挤出来,嗡里嗡气的,显得有点欠揍。
“是啊,刚起。一会我把材料发你邮箱,不过,你真的确定退学?你那学校多少人想考考不上,这可是件大事。”沈鹿鸣喝光了燕麦,从冰箱里取出一盒沙拉。
“跟你说了八百遍了,确定退学。我爸妈都没有意见,你比他们还啰嗦。”
“行,反正你自己想好了就行。等你来了美国,就成了我学弟。”沈鹿鸣得意,拧开一袋沙拉酱,犹豫了一下,又放回去,就那么干吃起蔬菜来。
“向然……我今天见到她了。”钱宇故意拿捏他,“你猜我们这刚开学,有没有人追她?”
“你爱说不说。”沈鹿鸣不吃了,叉子扔在沙拉盒里,整个人靠在椅背上,沉思。
“我要是不说,你不得急死啊。”钱宇嬉笑,“也没啥,就社团招新碰到了。嘿,你说神奇不神奇,这刚开学竟然就有个学长认识她。”
“怎么认识的?”沈鹿鸣拿起手机,把免提关掉,贴在耳朵上。
“谁知道呢?我又不能去八卦他们俩怎么认识的,但那学长怪牛的,是我们院的技术大神呢。”
“钱!宇!”沈鹿鸣咬牙切齿。
“知道了知道了,你放心,我已经混入他们社了,我得睡了,你也不看看现在国内都几点了。”
沈鹿鸣心里堵,二话不说挂了电话,电话屏幕熄灭后他又有点后悔,应该问清楚那个学长叫什么的。
我第一次遇见这么大阵仗的社团招新,再想想高中时我们那零星几个挂名社团,简直比莆田货遇上了正品还尴尬。
八个联排篮球场全被各大社团占满了,滑板社的人在秀滑板,魔术社的人在表演魔术,甚至角落里还有人在喷火,奇装异服搭配着乱七八糟的背景乐,我感觉自己像是刘姥姥进大观园,全身上下都冒着“我是新生”的傻气。
社团里的学长学姐自然不放过任何一个新生,我转了一圈下来,手上已经被塞满了各种社团的招新海报。
“这位同学,你要不要加入我们国际学生交流协会?”
趁着我站定数自己手里有多少张传单的时候,面前的一个社团负责人问我。
“啊?”我没反应过来,“你说你是什么社团?”
“我们是和斯坦福大学合作的国际学生交流协会,是国际组织。”
这个社团十分低调,没有花里花哨的东西,桌面上只有一堆堆全英文的小册子,就连负责人都十分高冷,一个字都不愿多说。
“你们和斯坦福合作?”我心里一动。
“向然!”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抬头撞上对方的视线,小声叫出来,“钱宇?!你怎么在这?”
“咱俩一个学校啊,我记得沈鹿鸣告诉过你。”
我有点不好意思,大概是暑假我光操心孙晓的事,把这句话当耳旁风了。怕他看出来,只能胡乱附和,“对对对,我想起来了,你什么专业?”
“工科实验班。”钱宇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物理没录上,被调剂过来了,所以我正申请出国呢。”
我笑笑,不知道怎么继续聊下去。
“哎?是你?”
又有人叫我。今天真是热闹,人都聚到了一起。
“你是?……”我看着他的脸,突然反应过来,这不是前几天我在地铁站撞到的那个人吗,“这么巧!上次在地铁站不好意思……”我只能继续赔笑。
“哎呀,小事儿。”那个人耸耸肩咧开嘴,“我,陈嘉,大三,学通讯工程的。”
“哎呀!学长呐!久仰大名,我也是工科学院的!我叫钱宇!”钱宇激动得握住了陈嘉的手,陈嘉吃力地抽出来拍拍他的肩,“你好你好。”
“要不要来我们社?”陈嘉递给我一本小册子。
“你是这个社的?”我接过来,边翻边问。
“面试的时候可以给你走个后门。”陈嘉又笑。
“进社团还要面试?”我有些吃惊,钱宇在我旁边抢白,“学长,我也要进你们社!”
“我们可是正儿八经的国际组织。”陈嘉又拿起一本小册子递给钱宇,“不过,你的名字?”
“向然。”
“好,我记住了。”
许凡一的驾照没有考过,视频里十分沮丧,窝在床上像个被雨淋湿的大狗狗。
我于心不忍,安慰他,“没事儿,咱们再考一次。”
“他们就是种族歧视!”许凡一嘟囔,“我住的地方太吵了,驾照拿不到手我就没办法搬家。”说罢,他把镜头翻转过去对着窗户,半撒娇半难过,“你看嘛,纽约的闹市真的很不宜居。”
“唔,小可怜。”我在空中做出一个捏脸的动作,许凡一十分配合鼓起腮。
我们俩沉默地对着镜头,心里不约而同地难过起来。
“你为什么不在我身边?”过了好一会,许凡一打破沉默,整个人看起来委屈得要命,“上课也一知半解,饭也不好吃,我很想你,想得快疯了。”
“那我寒假去找你。”许凡一总有蛊惑人心的本事,我几乎是瞬间做了这个决定。
“好!”许凡一眼睛亮起来,转瞬又暗了,“可是那还要好几个月。”
“哎呀,我保证很快的!”我试图让许凡一振奋起来。
“你室友还没回来?”
“新闻学院的两个室友去参加院系活动了,还有一个床位迟迟空着,估计没有人住吧。”
“那你有没有遇见和你搭讪、问你要联系方式的男生?”许凡一凑近镜头,机警得像个觅食的小松鼠。
“没有没有。”许凡一总像个长不大的小孩,我扮鬼脸逗他,“你女朋友又不是美若天仙,谁会要我的联系方式?”
“瞎说!我女朋友就是美若天仙!”许凡一耍赖。
“哎呀,你快睡吧,我准备去自习室做题。”
“刚开学你哪来的作业?”许凡一正经起来,“还有,你怎么老是赶我去睡觉,都不能和我多聊一会。”
“小白眼狼!现在是纽约时间夜里一点整!你不睡觉做什么?”我被许凡一气笑了,假装瞪他。
“好好好,这就睡了,你去学习吧。不许给别的男生留联系方式!”许凡一酸溜溜地警告我。
等我坐在自习室把《数学分析》的课本翻开后,心思一转,再次打开手机,果不其然,系统提示我,许凡一正在游戏中,我立刻发消息过去,“你再不睡觉,明天一天都不理你了!!!”
我用了三个感叹号,许凡一迅速老实,“老婆我错了,我不打游戏了,现在就睡觉!”
九月份的北京已经渐渐消了暑,尽管我早就习惯了没有父母在身边,可大学开学的第一晚我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踏实,我闭着眼想,太平洋彼岸的人儿都在做什么呢?
九月份的异国他乡温度如何,邻居是不是友好,同学是不是和善,怎么逛超市,出门坐不坐公交车,那儿的人究竟如何生活?
我像个水中观月的诗人,疯狂地、不动声色地搜集着关于另一个国度的一切,试图从水中打捞起一个真正的月亮。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