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妈妈从外地回来了,我已经能推测出这件事的严重性。
我去了几次医院,外婆的病情迅速恶化,大部分时间昏睡不醒。从医生和我妈妈的对话里我听到了,胃癌晚期。
我在医院一待就是一天,外婆每次醒来都要让我摸摸她的手和脸,以此和我最后亲昵一点。
所有人都在医院,我晚上要自己回家睡觉。
我始终没有打通沈鹿鸣的电话,不同赵亦君消失的时候,这次我没有那样强烈的情绪想质问、叫喊、哭泣。我不愿再给沈鹿鸣打电话了,如果他想要找我,不会看不见我那上百通的未接来电。
许凡一自从那晚后,每天晚上都在线上等我,如期说说话。
或许,我想,大概许凡一就是神仙看不过去沈鹿鸣这么过分,遣他来开导我的。
我开始学做饭,煮烂烧糊了很多东西,直至烧好了一份汤。
带到医院,外婆醒来的时候喝了一口,至少,我也能为外婆做点什么了。
我后悔着,没有早早多为外婆做些什么。
孙晓有她的难,她为了自己的学费,在假期最后一段时间去了一家服装店□□工,她不知道我的情况,我也不想让她难上加难,一边打工一边还要照顾我的情绪。
爸爸妈妈一直在医院,他们的难过不比我少吧?
原来,我也没有那么恨他们,原来,每个人都不容易。
那个不大不小的年纪,我懂了很多事,我的心眼终于和个子匹配了。
小时候有小时候的心事,长大了有长大的心事,这些心事慢慢融入我的身体,堆叠出越来越完整的我。
原来人长大就会变得越来越沉甸甸,是这么来的。
开学了,我依然要履行学生的义务,去上学。
孙晓在一中西校区,而我在一中东校区。她攒了那么久的钱,我哭了那么久就是为了能让我们在一个学校,结果大家把钱凑齐了,却依然是两个学校。
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荒诞。
唯一一件幸事,我和许凡一分到了一班,还有一件不好不坏的事,和我一班的还有陈瑶瑶。
在我的朋友不停离开我的人生路上,陈瑶瑶却一直出现着,这让我不得不再次感慨人生的黑色幽默。
我学会了写信,纸质信。尽管我们有电话、手机、互联网,我还是每周认认真真地写,再认认真真给孙晓寄出去,我所有沉默倔强的心事,都盼着她“见字如面”。
爸爸妈妈还在医院里,一中东校距离我家不远不近,可却没办法走路去上学了,我只能坐公交。途径一中的环城线不准时,我时不时就要迟到一次。
周二早晨,我又迟到了。
值日生叫住我,“向然,你已经迟到十四分钟了,而且是开学第五次了,得交……我看看,一块三毛钱。”
我们班主任不知道从哪学来的做法,迟到的人要交钱充作班费,五毛起交,按次数往上累加。我想把钱掏出来给他进教室,班长走过来悄悄说,“算了算了,你这次别交了,下次可别迟到了。”
我看着班长,有点眼熟。
“向然,你不会连我都不认识了吧?咱们这都开学两星期了,你不知道我是谁?”
这两个星期在班上我几乎连话都没说过,谁是班干部我也不关心。
“我,董文瑜啊!初一初二咱们一班的!”
哦,我想起来了。“那谢谢你啊。”
我从值日生和班长之间挤了过去。大概董文瑜会觉得我现在不近人情、不识好歹,但,管他呢。
我总是下意识有想和沈鹿鸣分享一切的举动,比如我见到董文瑜了,第一反应是想告诉他,可我快一个月没有他消息了。
我恨他!这个念头从我心里跳出来的时候,我也被自己吓了一跳。
我连赵飞似乎都能原谅,却不能原谅沈鹿鸣不管不顾了我一个月。
绝不原谅!我心里那个小人非常非常大声地说。
课间的时候,许凡一坐到我同桌的位置上,托着腮问,“向然,你怎么老迟到啊?”
“公交不准时,我也没办法。”
“要不我带你过来吧,我自己骑车。”许凡一十分真诚。
“行。”我一点都没跟许凡一客气。
“哎哎哎,你倒是不见外啊,不得请我吃个冰什么的?”许凡一故意装作不满。
“做梦。”我轻轻吐出两个字。
我以为许凡一骑自行车呢,晚上放学一看,他骑电动车。
“违反校规了,你不怕被抓到?”
“你怕违规?”许凡一一脸不可思议,“再说了,我都停在外面,学校上哪抓我去?你赶紧上车。”
我耸耸肩,说的也是。
也不知道许凡一技术如何,将信将疑地坐上了他的车,没想到异常平稳。
“怎么样,小爷车技好吧?”那个有些犯浑的许凡一又回来了。
开学第二个月,爸爸妈妈给我请了假,我不用去学校了,每天都在医院陪外婆。
我心里那个强烈的预感让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外婆已经瘦得皮包骨,人也认不清了,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
外婆走的时候,我清晰地听到她说,“娘,你在哪,娘。”
我的世界在那一瞬间下起了倾盆大雨,黑色的雨如洪水般裹挟着我世界里的根根须须、枝枝叶叶,一起奔流入海,沉入海底。
我想大声呼喊,拼命嘶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任由眼泪在脸上肆虐。
妈妈握着外婆的手,哭着喊,“我没有妈妈了,我没有妈妈了。”
原来她也是谁的女儿,原来她也曾是谁的小女孩。
爸爸妈妈处理了外婆的身后事,我回到学校,就如同爸爸妈妈也要回到工作岗位上,我们每一个人都好像齿轮上的一小块,短暂的停歇便又要开始转起来,甭管昨天的我们是什么状态。
爸爸妈妈给我和外公请了钟点工,外公却坚持要回到和外婆住了半辈子的老房子,他颤颤巍巍地收拾了行李,也抛下我走了。
他爱我,可也更爱自己的妻子。
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我,和一个钟点工阿姨。
妈妈和爸爸严肃讨论要不要把我送去住校,我不同意,我坚持可以自己生活。他们最后妥协了,或许他们不妥协也没有办法,他们的工作一向比我重要,我只能自己上学。
沈鹿鸣终于回了电话。
“然然?”
就像小时候,我被跆拳道教练吓着了想回家告诉爸爸妈妈却迟迟等不来他们一样,有些想分享的心情,过时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嗯。”
“外婆走了?”沈鹿鸣哽咽了。
“你怎么知道的?”
“我妈……”
“哦,你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学习去了。”我想逃避这通电话,不知道为什么。
“然然,我不是故意不回你的电话,我,我也过得很艰难。”
艰难?和我一样艰难吗?外婆离世,外公回了老房子,爸爸妈妈心里只有工作,自己一个人学习、生活?
“嗯,那你好好的,照顾好自己。”这些话比我生气发脾气还要更刺人,我知道。
“然然,我没办法接电话,我们学校……”
“那在家里呢?”
“我因为晚睡了一会就被寄宿家庭送到校长室了……”
“那丁阿姨怎么跟你通的电话?”
沈鹿鸣不作声了。
“我要去学习了,再见吧。”
我明明是想告诉沈鹿鸣我想念他的,我明明是想告诉沈鹿鸣我不想一个人在这栋房子里的,可是,为什么我什么都没说?为什么我挂了电话却想哭呢?
作为一名高中生,我想我是看起来最合格的那个。我每天穿着校服,灰头土脸,从不像别的同学那样在校服上动小心思,诸如挽裤脚、手绘画等等。
每个课间我会站在走廊放松一下,每节课都会保持百分之两百的专注度,参考乔禾舟给自己买了十三份复习资料,当然里面的题目我和乔禾舟都是挑着做的。
我从不在班里捣乱,甚至存在感几乎为零。
许凡一个子高,坐在班级最后一排靠墙的一角,他每次接水的时候,都会特地走到我位置上帮我接一杯。我习惯只和他讲话后,偶尔也会跑到最后一排躲在他位置上逃离所有同学的喧闹。
我已经尽可能地把自己裹了起来,可事与愿违才是人生常态。
那天课间,我蒙着校服外套在许凡一位置上睡觉,有同学在教室门口喊,“向然,有人找。”
我睡眼朦胧,走到教室门口看到一个陌生的男生,他递给我一封信,“那个,这个给你。”
他走了,留下我愣在那。班级里的几个同学吹起口哨,让我恍惚觉得他们是初一的学生。
我拿着信走回到许凡一位置上,他刚刚接水回来,“谁找你啊?”
“不认识。”我把手里的信扬给他看,“给了我这个。”
许凡一立刻坐下来,“牛逼啊向然,这刚开学你就收到情书啦?”
情书?就是陈瑶瑶小学收了一大把那个吗?我心里笑,我那时候多羡慕陈瑶瑶有那么多人喜欢啊,现在我已经完全不在意却收到了。
“拆开看看、拆开看看。”许凡一怂恿我。
“我倒是无所谓,可这是别人的隐私,还是不跟你共享了。”我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尊重一下这个男生。
“嗨,其实看不看都是一样的。你都不知道他是谁,又能给他什么回信。他给你送这个,也根本没指望从你这里听到什么话,无非就是给自己暗恋的青春一个交代罢了。”
我被许凡一的这段话惊到了,他嘻嘻哈哈贵公子的形象突然稳重了起来,“没想到你还能说出这么深刻的话来呢?”
“瞧不起人了不是,那小爷也是有丰富经验的情感专家好不啦?”他又开始臭屁了。
“其实我之前和陈瑶瑶一班,我当时羡慕她有很多人喜欢,自己就像丑小鸭似的,难过了好久。”我发现当时那些心情现在竟然可以坦荡荡地和朋友分享了,看来真的都过去了。
“向然,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许凡一难得正经,“你对自己没有正确的认知。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玩?那是因为你好看啊!你要是不好看,我给你撑什么伞,对不对?”
我就知道他狗嘴里吐不出来什么象牙。
“你歇菜吧,你以为这样说,我就信了?”
“你怎么会没人喜欢呢?我初二的时候就听说有很多人喜欢你了,初三我们班就有个男生疯狂迷恋你,他可是天天在我们男生堆里念叨你的名字。”
“啊?”我感觉难以置信。
“要不是沈鹿鸣,我觉得你能在咱们初中掀起腥风血雨。”
许凡一又开始信口胡诌了,可这关沈鹿鸣什么事。
“你哥啊,他简直是见一个打一个,把你那些追求者全挡在门外了。初三我们班那个就被沈鹿鸣警告过,当时我还安慰他呢,这个大舅哥太凶了,不做你们家女婿正好。”
直到上课铃响我回到位置上,还在回想许凡一的话,沈鹿鸣在我不知道的时候,都做过什么?我怎么好像完全不了解他一样,我开始觉得沈鹿鸣陌生起来。
下午的最后一节自习课,我专心做着题却突然感觉到胃和肚子一阵绞痛。我把笔扔下,用手捂着肚子试图缓解一些,可疼得越来越厉害,我感觉自己开始有些视力模糊。
一阵天旋地转,我咚的一声从座位上摔下去。
在所有同学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许凡一从最后一排几步跨到我的位置上,把我背起来。陈瑶瑶立刻站起来,“快送她去医院,我跟班主任请假。”
我晕晕乎乎地趴在许凡一背上,到了校门口,门卫大爷却说没有请假条,怎么也不让许凡一出去。许凡一完全没跟大爷废话,用脚把校门踢开,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市立医院。
我疼得眼前发黑,只听见许凡一不停催司机快一点。
到了医院,医生诊断说是急性肠胃炎,许凡一松了一口气,“那要怎么治疗?”
“在这输几天液就差不多了,先带她去把今天的针打了吧。”
我自己站不住,也坐不稳,几乎是许凡一半扶半抱地把我带到了输液室。护士开始输液了,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我才缓过来,许凡一问,“要不要跟你爸妈说一声?”
我摇了摇头。
“那也行,这几天我陪你来输液吧。”
我突然想起来从位子上摔下去的时候,许凡一那01秒的反应速度,“你怎么反应那么快?知道我是生病了而不是没坐稳?”
“那我一直在看你,能不知道吗?”许凡一脱口而出。
我看他,他好像说错话似的不说了,过了一会补充道,“你也知道小爷这20的视力,简直就是鹰眼中国分眼好吗,全班动态都在我的掌握之下。”
我心里却感觉到了什么。
接下来几天都是许凡一陪我来输液,他每天带我上学,每天和我一起放学,每天帮我接水,时不时去我家帮我弄点吃的,我再蠢也明白朋友之间不该做到这个程度。
下午输液的时候,我问他,“你每天这么陪我不回家,你爸妈不说什么吗?”
“他们不在家。”许凡一大大咧咧地说。
“今天不在家?”
“他们一直不在家,忙着做生意,哪来时间管我。”
许凡一的那栋房子,原来和我一样常住人口只有一个。
我不说话了,许凡一也不说话了。晚上他把我送到楼下,嘱咐我把门关好,转身要走,我叫住他,“我想跟你聊聊。”
我能看到他眼神里的不安,那是我小时候眼睛里的底色。
“你说,我听着。”
“你把车子放一边。”
许凡一下了车,停好车子,走到我面前。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许凡一不说话,过了一会他垂死挣扎,“对你好,主要还是因为小爷比较有大爱……”
“大爱?带她上学放学,送她去医院,陪她输液,给她做饭,她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她想要什么你就费尽心思弄什么?这是你的大爱吗?”我打断他。
许凡一眼神躲闪,良久沉默。
“小姑娘,”许凡一突然开口,奇怪地称呼我,“我一定没告诉过你,我爱你。”
我爱你?!可他怎么能说爱呢?我们才认识多长时间?他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爱?”
“我觉得你不需要质疑这个,就是爱。”
我不知道说什么,我的心很沉稳地在我的胸腔,可它缓慢又缓慢地给我指向了一个地方。
我看向许凡一的眼底,他一言不发,或许在我眼睛里找到了答案,他走到我面前,给了我一个很轻很轻的拥抱。
我的心跳停止了。
我不是那个最合格的高中生了。
沈鹿鸣,这个世界,乱了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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