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山山顶上一个人都没有,工作日,这个时间点有人才奇怪。
沈鹿鸣拉我在草地上坐下来,太阳很刺眼,他又把校服脱下来罩在我头顶,终于开口了,“我出国你反应就这么大吗?”
“你真的要走吗?”
“我这小半年都在和我妈商量,你不是看到我天天给她发短信了吗。”
“你不是在和陈瑶瑶发信息吗?”我一愣。
“你想什么呢。”沈鹿鸣瞪我。
“你不是在和陈瑶瑶谈恋爱?”我晕了。
“胡说八道,那是陈瑶瑶和刘飞杨谈恋爱呢,刘飞杨在我们班,她不是天天往我们班跑吗?”
我晕得更彻底了,“那你怎么放学和她一起走啊?”
“一说到这个,我就来气,刘飞杨和她谈恋爱,他自己去上辅导班,非得安排我送她回家,有没有天理了。”沈鹿鸣的脸上是真的有了愠色。
啊??我不知道说什么好,难道我的想象力太过于出色?现在想,沈鹿鸣一直躲我不是因为陈瑶瑶,而是因为他要出国了?或许陈瑶瑶喜欢过沈鹿鸣,但沈鹿鸣不喜欢她?啊不对,跑题了!
“那你走了我怎么办啊?”
或许是我眼睛里尽是哀求,所以沈鹿鸣亮亮的眼眸中渐渐升腾出雾气,脸上的神色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复杂。
“你不是还有孙晓吗?”
“可我……”可我什么呢。
我害怕,我怕孤单,怕自己一个人上学,怕被人欺负,怕滑冰的时候摔倒,怕别人对我评头论足,怕爸爸妈妈对我不满意,怕妈妈问我的考试成绩,怕琴练不好被老师批评,怕走在路上被陌生男人搭讪……
可是沈鹿鸣在,我就不怕。
这些我又怎么说得清呢?
“你别走行不行?为什么非要出国读书呢?”我问他。
“我也想问我妈这个问题。”沈鹿鸣不肯看我。
就像我十多年里无数次瞬间理解了沈鹿鸣一样,这个瞬间我再一次理解了他。
比起我的留恋和不安,他应该比我还要害怕,比起继续待在这个熟悉的环境里的我,他一个人去国外读高中,人生地不熟,还要重新学语言,又是什么样子的心情?
我要努力留住他吗?以我的鬼哭狼嚎、撒泼打滚,还是面对未知害他担心的这个胆怯懦弱,不安恐惧的我?
依然像十多年里的无数次情景一样,我可以接受这个事情了。
“沈鹿鸣,好像出国也挺好的,要不你先去,等你混出名堂了,我就去找你,到时候我还是大哥噢!”
“嗯?”沈鹿鸣转过头,勉强扯了扯嘴角。
“放心,我一定继承你的衣钵,好好学习,不给你丢人。你呢,放心大胆地远渡重洋,国内就交给我了!”我故作轻松,甚至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拍拍胸脯什么的,增加一点真实性。
沈鹿鸣在草坪上躺下来,日头太大,我赶紧把顶着的他的衣服拿下来罩在他脸上。
他伸出手,握住我的。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他握住我的那一下,让我心里突然踏实了起来。
沈鹿鸣说他初一转学回来前丁阿姨就和他说过后面要送他出国了,但那时他以为是随口一说,并没有放在心上。等到初二假期,我们一起去北京,丁阿姨才正式重提了一遍,沈鹿鸣发现似乎这件事他妈妈是认真的。随后他努力学习,为的就是证明他可以在国内考上很好的大学,但丁阿姨不为所动,正式确定了留学的目的地,还找好了中介。
我后知后觉,沈鹿鸣怎么就莫名其妙去做志愿者了,大概都是丁阿姨安排的。
自从沈鹿鸣知道这件事后,就一直不敢跟我说。
我觉得如果不是被我偶然发现,沈鹿鸣大概是要瞒我到最后一天。我相信沈鹿鸣应该已经和丁阿姨闹过好几次了,但丁阿姨和我妈妈很像,她们一直都是说一不二的人,如果这事发生在我身上?我或许还没有沈鹿鸣的胆量反抗。
算了,高中三年很快就过去了。
我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话虽这么说,我还是给爸爸妈妈打了一个电话,问他们我能不能也出国。
我爸的态度斩钉截铁,“不行,你太小了,还是女孩,我们不放心。”
至此,沈鹿鸣初三一结束就要出国的事实,尘埃落定。
我怕沈鹿鸣担心,几乎每天都强装着笑脸上学放学,在家里也尽可能地跟他笑嘻嘻说话,只是背后我一直在像犯人等刽子手执行似的数日子,有多浑浑噩噩,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每天没有多少心思放在学习上,但我似乎真的像初二班主任说的那样,“摸到了学习的门路”,成绩不降反升,这恐怕是这段日子里唯一一件能让人感到开心的事情了。
外公外婆也舍不得沈鹿鸣,他们常常盯着沈鹿鸣的脸发呆,就好像看不够似的。
“外公外婆,我又不是不回来了,你们每天这么盯着我做什么。”沈鹿鸣啼笑皆非。
我特别理解他们,如果可以的话,我也能每天盯着沈鹿鸣看二十四小时。
外婆年纪大了,早年野外测绘时留下的小毛病都开始严重起来,她的关节炎越来越厉害,几乎到了疼得走不动路的程度。外公不让她下楼买菜,减少活动,但外婆不,她每天早晨还是要去市场买最鲜的肉——沈鹿鸣无肉不欢,她坚持用这种方式在沈鹿鸣出国前多疼疼他。
可初三还没结束,沈鹿鸣就走了。
丁阿姨让他提前去北京上英语集训班,专门派了车来接他。那天晚上,外公外婆坐在沙发上抹眼泪,我没哭,可是沈鹿鸣哭了,他低头坐在书桌前,满脸都是泪。
我站在他的卧室门口,看他一声不响地掉眼泪,恍惚发现他好像不是幼儿园那个被我欺负哭的小男孩了,他像一个大人了。
我把他的几个行李箱推到门口,又回来书桌旁叫他。他突然抱住我,无声地抽泣。
我好像被人在心上开了一个口子,又酸又涨,轻轻拍他。
他哭完了,放开我去卫生间洗了把脸,走到门口,“外公外婆,我走了。”
我依然站在他的卧室门口,远远看着他,他看着我,我们谁都没有告别,他一咬牙,打开门,不见了。
我突然变了,我开始变得安静沉稳,不和同学追逐打闹了,也不拉着孙晓说悄悄话了,我不再出门玩,不去滑冰和打球,我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面前的课本、作业本、练习册上。
我沉默得让所有人害怕。
可我没有办法热情高涨地和别人打招呼,我觉得好累。既然我答应沈鹿鸣要好好学习,只要把这一件事做好就行了。
但我成绩不温不火,挑不出来毛病,也没有一鸣惊人。
沈鹿鸣一直在给我发短信,诸如“我到北京了”“今天来上英语课了,班上人特别多”“我今天去办签证了,被拒了……”
我拿的是爸爸不用的手机,在那个手机还有键盘的时代,我爸给我的却是一个触屏的。
可当年的触屏和现在的不同,那时还需要用触屏笔点点画画,反应十分不灵敏。我每天十分努力地用这个不灵敏的手机给沈鹿鸣回消息,常常比他发给我的信息短得多。
乔禾舟很不悦,她觉得我每天蔫儿蔫儿的,和我比赛胜之不武,却也没办法再激起我的斗志。
我总是去找孙晓,一下课就去。我已经不在他们教室门口喊她出来了,而是直接进入他们班,在孙晓同桌位上坐着,看看孙晓写作业,偶尔教她数学题。
许凡一或许是对沈鹿鸣的事情有些愧疚,他坚持每天放学和我一起回家。他是个很好的伙伴,有时候会讲讲笑话,有时候会和我默契地不说话。
等中考如期而至时,我已经完全平静下来,真的是平常心上考场。
我爸妈并没有因为“中考”这个小事回来,我那种隐隐期待他们回来的心情在我妈妈电话里说“中考也不是什么大事,爸妈就不回去了”灰飞烟灭。
考试结束得很迅速,出了考场的我十分茫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以往这个时候,我都会和沈鹿鸣去吃点小吃,或者玩一阵再回家,现在我自己却哪里都不想去。只能掏出手机,给沈鹿鸣发信息,“我考完了,应该不错。你呢?”
沈鹿鸣几乎是秒回,“我还在上课,但可以陪你聊天,或者你可以去孙晓家玩。”
你看,他知道我的无聊与茫然,可这更让我难过。
“向然!”许凡一在不远处叫我,“考完试解放啦,你准备去哪?”
我摇了摇头。
“走吧走吧,去打台球!”
那段时间台球风靡一时,马路边有大片空置区域的地方随处可见收费的露天台球桌。
我不愿意去,借口推辞,“我不会打。”
“哎呀,我教你!”许凡一非常热情,“再叫上孙晓,她不是你好朋友吗!”
他真把孙晓叫来了,我本想晚上跟孙晓打电话问她考得怎么样,这下倒省了话费。
“你考得怎么样!”我们俩一见面就异口同声地问。
“你先说!”又异口同声地回答。
“你们俩也太有默契了。”许凡一哈哈大笑。
我们三人找了一个学校附近的露天台球厅,许凡一打得不错,他教我和孙晓怎么持杆,怎么发力。孙晓很快就上手了,可我运动天赋一向不佳,十杆里只有一半能碰到球。
“我们班主任说你特别聪明,我怎么没看出来?”许凡一的班主任就是我们班数学老师。
“向然本来就聪明!你笨所以看不出来!”孙晓维护我。
我不理他们,用心研究打法。所有能让我保持专注的活动,我现在都喜欢,异常喜欢。
台球并不需要特别大力,很快我就找到了玩转的方法,配合着出杆着力点和击球角度,几乎位置比较普通的球都可以落袋,说白了,是一场体力上的数学游戏。
这下轮到许凡一吃惊了,“我收回刚刚的话,你进步也太快了。”
“是吧是吧。”孙晓洋洋得意,感觉比她自己受赞誉还开心。
我们玩了两个多小时,最后大家都有些累了,一拍即合准备回家。我还是不放心孙晓的成绩,又问,“你确定一中没问题吗?”
我太害怕她也会和我分道扬镳了。
“应该没问题,我觉得这次做得都不错。”
“哎呀,这都考完试了你们还聊,也太没劲了!”许凡一嚷嚷,“你看小爷一身轻松。”
我和孙晓相视一笑,我们真羡慕他,羡慕他的……没心没肺。
客观来说,许凡一是顶顶好的玩伴,他擅长各类游戏,脑袋也很灵活,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不怎么爱学习,和不怎么运动。
我熟悉的男生是像沈鹿鸣那样,每天抱着篮球不撒手,体院馆的常客,一呼百应的和男生们闹在一起,一身臭汗却闪闪发光。
许凡一的闪光在别处,他身上有一种让人奇异的轻松,像是万千情绪都穿过他的身体,没有对他产生任何影响,他依然是他自己,乐天派。
回家路上,许凡一听到我说他不爱运动时,立刻反驳我,“小爷那哪是不爱运动啊,小爷那是矜持。”
我正在喝汽水,一口喷出来,“矜持做什么?”
许凡一更得意了,“有一天我走路上被星探发现要挖我去做模特,我爸妈觉得是骗子,把人家拒绝了。但是我姑姑突然打开了思路,她觉得我没准以后能捧起演艺圈这碗饭,所以送我去训练形体了,我这最近一直在上形体课,老师说让我减少打篮球这些运动。”
我看着他一本正经,更可乐了,“你猜我信不信?”
许凡一急了,“我说真的呢,我以前也天天打篮球什么的,我这身高能打不好吗?真的是形体老师说最近塑形,不让我去的。”
我看他竟然委屈起来,就不逗他了,“你真的要去当模特?”
“那倒也没有,我就是看这个课比较好玩才去的,当模特有什么好?你看我这姿色,万一被人揩油了怎么办?”
我和孙晓一齐笑出声。
以前我没注意过许凡一的样子,只觉得他高高大大的,他一说要做模特我仔细打量起他来。
比起我认识的男生,他的外形条件真的优越。他和赵亦君都是有种反差萌的人,赵亦君看起来温柔,实则是最不好欺负的,而许凡一有一副稍显冷漠的外表,骨子里却是个热热闹闹的人。
我和孙晓在十字路口分手,继续和许凡一一起回家,我问他,“你打算上一中吗?”
许凡一无所谓地耸耸肩,“随便啊,怎么都行,反正我都要出国。”
“你去哪国?”我来了兴趣。
“美国啊,不然还能去哪。”
“美国什么地方?能见到沈鹿鸣吗?”
“拜托姐姐,美国那么大,要遇见你哥的概率也太小了点吧?”
我不说话了,许凡一拍拍我的脑袋,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等我出国之后给你寄东西,说,想要什么!”
我十分庆幸在这个漫长暑假新认识了许凡一这个朋友,他的乐观,让我也快乐了那么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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