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果然如莲华所言,天空下起了淅沥沥的小雨。
烟雨涳濛中,撑伞少女美的像是一首诗。
桂花见丁冬果又出门,忍不住当面讥讽:“天天求神拜佛有啥用?白马寺要真那么灵验,早就派个神仙救你了,也省得你留在我家,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丁冬果只当没听见。
她很不明白丁家人为什么总劝她认命,怎么认命?除非她想死。
一个人是没有向下的自由的,哪天她真的认命,便是她的死期,命运让她无法退缩。
雨中青山翠色欲滴,草香清新。
莲华仍旧坐在那块磐石上,撑着一把很大的油纸伞,他今日没有看蚂蚁,而是在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清清淡淡看了她一眼。
丁冬果笑眯眯打了声招呼:“莲华。”
少年公子眸光纯澈,抬眼看人,纤长睫毛轻微颤抖一下。
“你淋湿了。”
丁冬果混不在意的收起伞:“嗯,伞破了。”走到半路才发现是个破的伞,漏雨。
她快走两步,跑到莲华的大伞下面躲雨。
少女冲过来的一刹那,裹挟着潮湿的雨气和淡淡的青草香,像是精灵一般轻快,仿佛压根没有一点点不豫心事。
“我还以为下雨天你不会出来了呢。”她说。
“下雨天很美。”
“是很美,一路山景不错。”
丁冬果一边说着,一边收起破烂的雨伞。
她把伞放到地上的时候,看到野花茂盛,随手在草地上揪下一朵开的正好的黄嫩小野花,借花献佛递到莲华手边。
“送给你。”
莲华瞥了眼,略嫌弃:“不好看。”
丁冬果微微汗颜:“好吧,是有点普通,那我下次挑好看的给你摘,收着吧,丢掉可惜。”
莲华静静地看着小黄花,半晌,默默伸手接了过去,他的手很漂亮,白皙干净,骨骼分明,在他手中,普通的小野花都变美几分。
细致打量,他仍旧说:“不好看。”
一边嘴里嘟囔,一边把小黄花紧紧握在手里。
丁冬果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这花儿叫旋覆花,虽然常见了些,却也漂亮,而且,生命力旺盛,你看,漫山遍野的野花,数旋覆花最是茂盛漂亮,我很喜欢。”
莲华淡淡说:“不如青莲。”
丁冬果咧嘴嘻嘻一笑:“得,等青莲盛开的时候,我肯定给你搞一朵来。”
雨中少女声音清脆,像是风中花铃,悦耳动听。
少年公子嘴角微勾。
手中旋覆花,在灰蒙蒙的雨天,倔强又亮丽,别样的漂亮。俩人安安静静地看着细雨飘落,许久,直到雨点渐渐稀疏,天空微明。
“莲华,你能借给我几本书吗?”
“什么书?”
“四书五经,最好有注释批注的那种。”
莲华微微侧头,清透目光落在女孩的脸上,只见女孩蜷腿缩坐在石头上,素净的嫩脸微微仰着,在细微雨幕之下,干净的如同梨花半敛。
他微微抿唇,应声:“好。”
“多谢你啊,莲华。”女孩猛地回头,灿然一笑,一树梨花刹那绽放,清艳绝美。
公子低眉敛神:“不必。”
此时空山小雨渐歇,晴光乍现,一条彩虹挂在了天边。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清新的微凉。
“莲华,你都不问问我,要拿四书五经做什么吗?我可是个女孩子诶,女孩子要四书五经,很奇怪的呀。”
少年公子淡淡摇头:“猫猫要玩具。”
“……”是这样的吗?
丁冬果扑哧笑出声,好吧,这人脑子果然跟一般人不一样。
“是啊,玩具。”她喃喃。
俩人安安静静地又坐了片刻,丁冬果便起身回家了,轻灵飘渺,仿佛一缕烟一般飘忽不定,让人琢磨不透,可也正是这份琢磨不透,让人更加想要探究,最优秀的猎人,往往是以猎物的姿态出现。
她被风雪压垮、被春雨打湿,那么弱小无助又可怜,诱使过路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捞她一把。
只要这一把,她便能借势爬起来。
少年公子白衣胜雪,望着雨后空山春景,静默许久。
“阿九,我的书,给她。”
“是,五皇子。”
暗卫阿九得令,赶忙回皇宫去取四书五经。五皇子天生聪慧,三岁识字,四岁吟诗,到了九岁的时候,四书五经已经通读。
后来,五皇子随同慧能法师去洛阳,那些书便都留在了皇宫里。
若非丁冬果要,这些书怕是永不见天日的。
很快,四皇子扶昀便听说此事。
很是惊讶。
“小五的东西,向来不许旁人碰。他去洛阳之前,还特意求母后恩典,把整个德文殿都给封上,不许人进,怎么,如今竟找书送人?”
暗卫禀报说:“五皇子还把随身带的那只铃铛也送给了她。”
“竟还有此事。”
这就更匪夷所思了。
莲华身上的那只铃铛,是他以前养的一只小狸花猫身上挂着的,后来那只小狸花猫过世,他便一直贴身带着那只铃铛,怎么如今竟然送给了丁冬果?
丁冬果……
同在长安城,扶昀对丁冬果多少有几分了解。
这姑娘鬼精鬼精的,却犯糊涂一心吊在苏雪照这棵歪脖子树上,结局也是惨烈。
“罢了,你仔细盯着那丫头,一切都以五皇子吩咐为上。”
“是,属下明白。”
“还有,此事万不能让我二哥那边的人知晓。”
“是,属下会加派人手。”
那丫头要四书五经要什么用?难不成,要考女官?倒是有这个可能。
自本朝起,便开设女官职位,每年夏初都有一次女官选拔考试,被选中者,从此之后负责辅助皇后处理政务。女官选拔不问出身,只问才学,是许多有才气的女子扭转命运的机会。
丁冬果如今的处境,选择考女官,很明智。
这丫头是有些脑子的。
也是,玉珩手把手亲自培养出来的妹妹,怎么可能是草包。
*
丁冬果从山上回来,却意外看到了等候多时的刘管家,刘管家是苏雪照府上的管家。
“见过姑娘。”
丁冬果蹙眉:“你来做什么?”
主人刚来过,管家又来,他们苏家的人都这么空闲的吗?
刘管家笑脸相迎:“原本我家公子要亲自过来的,怕姑娘看到他心里不舒坦,这才派小人过来。”说话间,刘管家打开手中小箱子,整整一箱子白花花的银子。
“我家公子说,姑娘先用着,等过些时日,他再送些过来。”
这么多银子???
苏家虽然是当朝宰府,但是苏雪照本人只在翰林院供职,他又向来并不在意银钱,很少存钱,这一箱银子,大约是他全部的家当。
丁冬果鼻子发酸,心里十分不好受。
“拿回去吧,我不要。”虽然她十分缺钱,但是,绝对不会花苏雪照的钱。
“我与你家公子并无交情,没道理收他的银子。”
“姑娘说的哪里话。”刘管家赔笑说:“我家公子特意嘱咐小人,一定要把银子亲自交到姑娘手里,姑娘不收,我也不好交差。”
丁冬果却态度坚决:“回去跟你家公子说,别再做这些多余的事情,我不需要。”
他想用银子弥补愧疚?偏不让他如愿。
刘管家看出丁冬果倔强,不禁耐心劝了几句。
“姑娘万不能赌气,如今姑娘处境艰难,少不得银钱打点,何必因为一时意气,让自己难受呢?倒不如收下这银子,也全了往日情分。”
“往日情分?”丁冬果自嘲嗤笑出声:“我跟苏雪照,有往日情分吗?”
刘管家不敢深说,再三相劝,丁冬果仍执意不收。
最后没办法,刘管家拿出一盒桂花糕。
“这是百香斋的点心,公子说姑娘最爱吃这个,特地吩咐小人给姑娘带来,姑娘不收银子也便罢了,这份点心是我家公子一片心意,姑娘可得收下。”
桂花糕?丁冬果只觉得讽刺。
曾经,她一遍一遍的绕着苏雪照絮叨。
“我好爱百香斋的桂花糕啊,好好吃,以后你每天买给我好不好?”
彼时她堂堂侯府千金,难道买不起小小一盒桂花糕?不是的,她只是想让他记住她的喜好,想让他看到桂花糕的时候,会想到她。
然而,苏雪照终究是一次都没给她买过。
如今再让人送来,像一盘冷炙,点缀着她穷途末路的窘迫。
丁冬果冷脸:“点心我收下,你回去跟他说,以后别来打扰我,我感谢他。”
“小的自当转达。”
刘管家松了口气,公子说过,银子姑娘或许不会收,但是点心是一定要送到的。
然而,还未等刘管家高兴完。
丁冬果转手便把那盒点心扔进了狗窝,干脆利落。
刘管家呼吸一窒,神色严肃起来。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终于意识到,丁冬果早已不是那个整日围着他家公子转,无论公子怎么怄她都不会生气的娇蛮少女了。
一个冬天,彻底把少女的明艳娇憨磋磨了个干净。
被偏爱的人,从不觉得这份偏爱会消失,就连他的管家都这么觉得。
直到,真的消失。
刘管家走后,丁冬果把自己锁进屋子,许久没出门。
她不是块石头,不可能心无波澜。
更何况,那人还是她曾经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心底的酸楚丝丝拉拉的粘稠。
只不过,到底是过去太久,三个月的寒冬沁骨,足够她的心变冷变硬,变得麻木。
心意这东西,从来易变,譬如朱颜辞镜花辞树。
丁家人却是惊的不轻,刘管家的到访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他们齐齐聚在一个小屋子里,小声议论,暗暗筹谋。
“她都沦落到这个地步,怎么还有人惦记给她送银子。”
“足足一大箱子,出手这般阔绰,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可惜被她眼睛不眨的拒绝了。”
“肯定不止一百两。”
之前丁冬果从侯府出来一个铜板都没带,丁家人大失所望,自然对她没啥好脸色,后来一个冬天过去,也没见哪个贵人来看丁冬果,这些便让他们以为丁冬果无人庇护。
也因此,丁父丁母才会默许桂花把丁冬果赶去柴房睡,才敢筹划把丁冬果嫁给林老爷。
可现在情形大不相同了。
丁家人一时间各怀鬼胎,胆战心惊。
初春的暖阳拂过面颊,就像是情人温暖的手。
打开窗,暖暖的。
丁冬果靠在窗口,透过窗户的缝隙,正好看到院子里那一树粉嫩杏花,依然觉得好看。
她一直喜欢艳丽灿烂的花,然而,苏雪照不喜欢,他那么清雅脱俗的人,向来喜欢高洁典雅的花,花如此,人亦如此。
正发呆呢,忽的,窗外传来一些声响。
“谁?”
“姑娘,我家主人,遣属下来送书。”
“书?”
丁冬果推开窗户一看,只见外面窗台上,正放着一摞书,暗卫却早已不见踪影。
是莲华让人送来的四书五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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