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开始重新落下,  先是噼里啪啦砸在甲板上。顷刻之间,暴雨如注,像帘幕一样盖住视线,蛰得人睁不开眼。海天之间蒙昧昏暗,  风呼啸得令人胆寒。

    在爆炸发生的时候,  第一枪其实是打歪了的。

    黑熊最开始试着瞄准傅金池。隔着一段距离,  可能准头不太够,但此时也管不了会误伤多少人了,  他只想拉一个垫背算一个。却忽然,横空里伸出一只手,  揪住他的领子往后拖。

    严子书趁他站立不稳,又将枪口撞偏,两人一起摔在地上。

    船舱墙壁上,  留下个巨大的放射性裂纹,  也因此惊动了警察和人群。

    其实一切也就发生在几秒钟之间。

    有很多声音在向上面喊话,有的警告“不要乱来”,  有的惊呼“上面还有人”,以及“是个服务生”,  却都被雨声包裹着,  变得很慢很遥远。

    严子书也没有更多思考时间,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得把枪夺下来。

    他知道下面的人恐怕没那么快上来。这个空档,  只能自己靠自己。通往观景平台的入口被这人锁死了,  他刚刚上来的时候,都是绕到后面,一路冒雨从维修梯攀爬上来的。

    这大概是严子书有生以来干过最惊险的事之一,但有如神助,  居然没摔下去。

    现在有一波警察在下面试着开锁,剩下的去紧急寻找其他办法。

    平台上,两个男人滚在地上,缠斗在一起。

    严子书只胜在偷袭占了先手,待黑熊反应过来,形势却很快扭转。

    他并不知黑熊是谁,叫什么,只通过这几天的接触,认得是文彪的左膀右臂之一。

    但实则,这种早年真的杀过人见过血的恶徒,发起狠来,严子书委实很难是他对手。

    何况黑熊手里还有武器。很快,便令他左支右绌,落了下风。

    一声吃痛的闷哼,是黑熊发出的,情急之下,严子书用房间里带出来的叉子捅进他肩膀。

    枪支脱手,黑熊却如受伤发狂的野兽,竟又从绑腿上摸出把雪亮的匕首。

    匕首磨得极快,利刃没入柔软血|肉,几乎没受到任何阻滞。

    在几乎分不清白天还是夜晚的大雨之下,所有人都是狼狈至极,傅金池也没好到哪去。

    即便视网膜上只映到一闪而过的影子,他还是凭直觉认出来,是严子书在上面。

    直到这一刻,他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个人,才体会到对方曾经历过的那种恐惧。

    不安像冰冷的毒蛇一样缠住了傅金池的心脏。

    顾不得其他,傅金池拔足狂奔。其实已经有两个便衣来到观景台背面,正试图爬维修梯,傅金池都不知自己怎么将人扯开,靠着肾上腺素爆发的能量,奋尽全力地往上攀登。

    他上来的时候,还抱着一丝侥幸,想着还来得及。

    但就是晚了。

    傅金池翻进了观景平台,严子书躺在地上,勉强把自己翻过来。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外套扔了,但衬衫外面还有黑色的马甲,所以一开始都没意识到,自己腹部的衣服已经被血染透。

    甚至没怎么来得及感觉到疼,或者感到恐惧,只觉得刀身很冰凉。

    直到大雨混着血水,才渐渐成了一条血溪,潺潺流到身下。

    但在地板上也存不住,很快又被稀释成淡淡的红。

    血液、体温和力气都在一起流失。

    黑熊毫不留情地捅了他好几刀,直到听到身后的响动才丢开手。看清来人,他立刻弯腰捡起不远处的枪,重新对准傅金池,嘴里大吼着什么,只是在暴雨中显得含混不清。

    为了防止背后偷袭,他留意着位置,紧紧靠着栏杆,背后是漆黑无垠的海面。

    傅金池的喉咙已经梗塞了,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想说“住手”,一开口,泪水已弥漫眼眶。

    严子书微微侧着头,朝着他的方向,右手搭在身上,指缝一片鲜红,不知还有没有意识。

    其实是有的。

    黑熊并不想拖延,要弄死的人就在眼前,已经没有了其他障碍,赶紧打死算完。

    他抹了把脸,擦去遮挡视线的雨水,食指扣在了扳机上。

    甲板上的众人听到了第二声枪响。

    这一枪却再次打偏了,严子书勒住了黑熊的脖子。

    黑熊万没想到他还能起来。事实上,他仅剩的体力和积蓄起来的力气,也只够这么一下偷袭,远远制伏不了敌人。但毕竟是个成年男人的体格,而且幸运的是,或者不幸的是,观景台上的栏杆并不高,地面又十分湿滑,黑熊猝不及防,上半身坠了一个人的重量,于是两人一起翻了过去。

    背后没有任何保护,只有波涛汹涌的海面。

    傅金池目眦尽裂。在他眼里,一切像按下了慢放按钮。

    复仇的快意刚刚填满胸膛,就被浇得彻底覆灭。像有只无形的斧将他的灵魂劈开,一半灵魂被硬生生打散了,而另一半姑且恓惶地留在体内,用以驱动着他,向对面踉踉跄跄跑去。

    傅金池知道自己完了。

    有许多听起来没可能看清的细节,却像烙在了脑海里,不断强迫地回放,甚至无限放大。

    甚至于日后,清晰到让傅金池怀疑,那是否全都是自己产生的幻觉,却又不舍得不信。

    比如,严子书似乎冲自己笑了一下,是他惯常露出的那种稳重平和的笑容。平时,只要他露出那样的笑容,就会让人觉得心安,觉得一切都没问题。另外他似乎还说了句什么,可惜口型实在太不明显,傅金池依稀只读出一个“保重”,还有可能认错了。

    严子书说的完整的话是“你自己保重吧”。

    他也确实笑了,因为心头突然轻松,一报还一报——好像不是这么用的,算了不管了——总之大家互相救过,走之前至少不欠什么了。何况他认为这还算是一个可以接受的结局,如果实在要为谁而死,比起莫名其妙的主角,那不如为了自己选的这一个。

    自主选择,自由意志,对人来说,这还是有点意义的吧。

    他们下坠的过程中几次撞到了船体,却不幸都没能被阻拦。

    但摔进海里的那刻,似乎有什么无形的桎梏随之彻底撞碎。

    他加诸己身的,由理性与恐惧编制的作茧自缚。

    严子书的戏份结束了。

    海面上漂浮着许多乱七八糟的坠落物,掉下去的人却眨眼间失去踪影。

    跟在后面爬上来的便衣一左一右,连忙强行拽住了傅金池。

    当警察久了,什么场面没见过,如果不是眼疾手快,那两人只怕这年轻人要跟着跳下去。

    不过,这个结果也令他们无奈,犯罪嫌疑人躲藏的地方,障碍物太多,狙击手无法直接射击,更何况刚刚没有人及时发现。但现在不是反思的时候,其中一个连忙联系同事打捞救援。

    或许当人的痛苦超过一个阈值的时候,就会触发防御机制。傅金池关于自己怎么熬过的这一晚,记得既毫发毕现,又混乱无序。虽然这么说可能显得有点矛盾。

    他只知道自己跪在甲板上,把所有能找到的救生衣和救生圈之类都扔了下去,企图给坠海的人多增加一分生还机会,万一严子书能抓住其中一个,坚持到救援到来。

    但他看不到自己的模样,满脸分不清是雨是泪,此生前所未有的狼狈。可那会儿哪还顾得讲什么风度什么形象,他其实怀疑自己是在做噩梦,却找不到醒来的通路。

    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捞到。

    茫茫大海,要吞噬掉一两个人太容易了,只需要一刹那的事。

    大自然就是这么无情,而人类何其脆弱渺小。

    警方从夜晚搜救到白天,只是暴雨给救援增加了太大的难度,不顺利。天明的时候,雨终于停了,还来了直升机,依然一无所获。倒是两天后在一处海湾,发现了黑熊溺毙的尸体。

    被通知消息时,仍在搜救船上的傅金池先听到“发现死者”,随后又听到“是犯罪嫌疑人的”“可能掉下去时被撞了头”,短短一句话之间,经历了一遭地狱到人间的旅程。

    他几乎是抖着手挂了电话,随后,仍陷入无尽的沉默。

    虽然秘书lily觉得,那个严总助生还的可能性其实也近乎于无了,但她不敢说。

    不只近期内不敢说,远期都不敢说。

    就看直到那件事发生半年后,老板依然没放弃,还在烧钱派遣救援队在附近海域搜救,就知道他完全不能接受现实。对,必须得说“搜救”,不能说“打捞”。也不能在他面前哪怕背后提“出事”,“遇难”或者“万一”这些字眼,只要让他听到,傅金池就会立刻翻脸。

    东城那边的局势仍然波谲云诡,他不能彻底撒手不管,就这么自我折磨地来回跑。

    傅金池一有时间,就飞过来盯着救援队工作。lily有时候跟着——她以前倒不用这么劳累的,现在不得不大幅度增加跟着老板的时间,没办法,不然你都猜不到他能干出什么事来。

    比如曾经有回,路过个“铁口直断”的神算摊子,看着就是玩街头把戏的,傅金池冷眼看了一会儿,忽然过去说要算卦,找人。抽了支签,展开一看:

    “昔日行船失了针,今朝依旧海中寻。若还寻得原针在,也费工夫也费心。”

    要解签,那摊主摇头晃脑地张口:“大海捞针,您要找的这个人嘛,只怕是凶……”

    傅金池一脚踹翻了他的摊子。摊主跳起来说:“……胸中有数!我胸中有数,您要找的这个人,逢凶化吉,神佛暗佑,须是逢危却不危,您肯定绝对最后能找着!”

    傅金池表情晦暗,睨了他许久,忽然粲然一笑:“借你吉言。”

    走前扔下一叠钱:“要是找不着,你就收拾摊子等着滚蛋吧。”

    lily以前觉得老板有点表演型人格,还神经质,现在倒是跟神经病很接近了。

    傅金池倒不理会也不在意下属如何看待自己。

    说他真的疯了,也不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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