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之间,景秀风润,四季繁景如烟,是江南清雅之地。

    庐州虽处南北交界地,却也不似扬州来往人之多。

    但此地民风淳朴,儿郎们音秀容美,四处皆是淳雅之人。

    在远离城池的山野间,青山苍翠,望之如岚。

    着桃粉色衣衫的小童还扎着双丫髻,上头绑着两团红线,各簪几朵小花,头顶上还顶着编织的花环,俏生生地从山野烂漫处蹦蹦跳跳往草庐里走。

    她身后跟着一个艾青色素裙的女子,她只梳着松松的发髻,上头也并无玉器金物装饰,耳旁点了一朵山花,也不知是个什么名字,看起来整齐素净。

    “阿耶!”那小童往前招了招手,“阿耶,三姐姐给我编的花环,您瞧好看吗?”那小童戴着花环转了圈,朝这一个中年男子笑道。

    男子摸了摸小童的头发,蹲下身道:“我们阿竹自然是最好看的。”

    小童说毕,回头对身后的女子眨眨眼睛,然后朝屋子里跑去:“三姐姐,那我给阿娘去看看。”

    阿竹跑了一半,回头又对女子道:“三姐姐,我晚上过来找你听故事。”

    “阿耶,今晚我要和三姐姐一起睡。”小童弯了弯眉,便跑到院子里去了。

    女子笑着点了点头。

    二人目送小童消失,男子回头对着钟盈点头道:“三娘子如今在外头走的远了,阿竹总问三姐姐什么时候回来,未曾想到,娘子昨夜便回来了。”

    钟盈拂了拂额发,露出清爽的笑容,也额首道:“多谢明叔照顾我那屋前的松竹,我昨日回来时,瞧着那松竹竟高了这么多,定然是这些日子明叔用心照顾了。”

    男子不好意思憨笑,擦了擦汗道:“也不过是浇了水剪一些枝,咱们这山中清寒,但却最适松竹生长,待过些日子,怕是要长到把三娘子屋子都要遮住。”

    男子说毕,神色忽而踌躇起来,手指摸索了一下布角,抬头瞥了一眼女子,欲言又止。

    “明叔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女子看出他的犹豫,便开口直言道,“我们认识这般久了,有什么是不能问得。”

    男子低头思索了片刻。

    这三娘子初来此地是两年前,他家旁侧的草庐常年无人,那是一个快要坍塌的屋子,却在一个冬夜里,来了几许人,将那破屋子一一修葺好。

    院子里还种了不少松竹花草的,他常年生活在山野里,自看不出其中的门道,却也知晓这院子颇为雅致。

    他那时在围篱外看着奇怪,清贫山野处,素来无人的院子里,怎的突然有人来修整地这般齐整合适。

    再没几日,便来了个女子。

    随行的还有一个胡人模样的郎中,但那郎中也不过是每隔一段时日来一次。

    他之所以知晓那人是郎中,是因自女子来此后,那院子里便常有草药滚沸的气味,有时至夜里,他们也常听闻有人痛苦呻吟声。

    好像是有人在承受莫大的痛苦。

    阿竹年岁还小,每每听到这个声音便惊惧不已,他便只能捂住阿竹的耳朵,哄了许久才入睡。

    那声音大抵延续一两日便又淡去。

    而每次这声音响起一次,第二日便有人在他家门口放蔬食或是糕点。

    有的时候,甚至是一些孩童喜欢的磨喝乐,闹蛾一类。

    他虽是粗野之人,时间久了,他大抵也能明白,那是那女子的赔礼。

    那深夜里的痛苦的声音源自于她。

    他们与她见面不多,但他却觉得已经和她熟悉起来。

    再又是半年,胡人郎中来的次数少了,那女子在院子里的时间便多了起来。

    她神情总是淡淡的,低头拨弄着那些松竹,却在见到他时,女子微微额首。

    “这些日子是不是打扰你们了,”这是她第一声主动开口的话,“我身上有沉珂,定期发作,往往至夜里便痛苦难忍,实在是打扰你们了。”

    她说得很温柔,并行了他从没见过的好看的礼。

    他粗野之人,并不知道这礼的意思,便也依葫芦画瓢回了去。

    “不打扰不打扰,娘子这些日子送的东西,阿竹很喜欢。”他速速回道,“那娘子身上好些了没?”

    女子了然笑起来:“多谢记挂,已然好多了,那些东西你们喜欢就好。”

    再之后,她与他们愈发熟络,特别是阿竹,很喜欢去她家。

    她总有说不尽的故事,阿竹常听得忘了归家,便索性住她屋里。

    她说她家中行三,他们唤她三娘子便好。

    三娘子也很喜欢阿竹。

    他倒是与自己婆娘偶尔闲来猜过这三娘子的身份。

    他们讨论至今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最后便也只是以“定然是个贵人”为话告终。

    三娘子在此住了一年多后,在某个春日的早晨来与他们告别。

    说是以后准备想去四处游历,待过些日子再回来,阿竹缠着不让她走,女子便与阿竹约定,待她回来后给她讲所见所闻,阿竹才勉强罢休。

    今日晨日里他才知晓女子昨日夜里就回来,他早日去她院子里时,却见那院子里凭空多了个年轻男子,醉醺醺地倒在院子里,他一时以为招了贼,追得那男子满院跑。

    后年轻男子求饶道说是三娘子朋友,他还是不信,将那青年男子绑了起来,才作罢。

    如今,那男子还被他绑在廊下的柱子上。

    “明叔?”她凑近,“明叔怎么不说话?”

    男子这才抬头道:“三娘子,方才,我瞧着你院子里有个年轻男人,我以为是个贼,便……便把他绑了起来……”

    “绑了,起来?”她的眼睛睁大,然后视线移动到自己院子。

    明叔懊恼起来。

    方才他也想了半天,定然是自己搞错了,瞧着三娘子这表情,他必然冒犯了。

    “我,我以为是个贼,还醉醺醺的,所以……所以……”

    女子笑了起来,抬手止住道:“没事,没事,他就是欠绑,明叔你还替我出了口恶气呢!”

    “所以,所以不是贼?”明叔睁大了眼睛。

    “自然不是,”女子笑道,“他是我一个朋友,前些日子欠了钱,我这不,才从牙人手里把他赎出来。”

    明叔自没听过这般多九转回肠的事情,便挠挠头。

    “那,那是我冒犯小郎君了,我去给他松绑。”

    他跟在女子身后,才踏步进了院子,见廊下那被绑着的男子已然昏昏睡了过去,倒像这是个舒适的姿势。

    “乐安,”三娘子喊了一声。

    男子没应。

    “崔知易。”三娘子又大声喊了一声。

    那青年才反应过来,抬头迷茫四看了一眼,待聚焦到女子脸上,他才打了个哈欠。

    “你家这邻居好生大的力气,我根本反抗不得就被绑成这样,”他说话懒洋洋的,却也不像是在抱怨,“大哥,说实在话,您这力气非常人可及。”

    “你日日不是去斗鸡就是在吃酒,输了便把自己作赌注卖给那些牙人,若不是我,你怕是要被卖到瓦肆里去做奴隶了。”钟盈搬了两把筌蹄,坐在院子中,给明叔一个位置,自己也寻了舒服姿势靠着。

    “我这不是……”他支吾了半晌,“我这不是也是为了,就……今朝有酒今朝醉嘛。人活一世,如何不是活着,还不如纵情享乐,尽心尽兴方为人生乐事。

    他说得摇头晃脑,像是在说着什么了不得的发现。

    “你倒是说得有理,下次别再让我在牙人处见了你,就活该让你卖去波斯当阉人,绝不再救你了。”钟盈端正了身,理了理衣衫。

    崔知易听毕,心头一凛,这才站直了身。

    “三娘,好三娘,您可是菩萨一样的人,方时可不能这般舍了我啊,”崔知易求饶道,“你可要记着,咱们是患难之交,怎能舍朋友而不顾呢?”

    “就说,就说那日在渝州街头,若不是我替你将那贼子偷了的钱袋追回来,你定然是要流落街头了;还有还有,咱们行进山路,大雨磅礴,要不是靠着我,你定然是要滑落悬崖去了。”

    “那日,若不是因为你酒醉如泥撞了我,我如何能没顾及到自己的钱袋?”钟盈冷笑一声,“还有,那日暴雨行山路,不是你非要喝那几杯绿蚁,我又如何会为了搀扶你差点滑下去?”

    崔知易被说得结舌,囫囵了一圈,又想到什么开口。

    “那……那你瘾症犯的时候,还不是靠抓着我手才熬过去,差点没被你抓出血痕来。”

    “此事倒是要多谢你。”钟盈冷淡出声,“但你喝得不省人事的时候,又是谁替你处理的?”

    她斜了斜头,懒散道。

    “是,是,这是我的错。”崔知易面露讪讪。

    他这才闭了嘴,后面的几句话也不再说下去,索性仰躺在柱子后出神。

    钟盈松了松肩,此次自然仍是她胜利。

    明叔在二人那看得瞠目结舌,待终于消停些,便赶紧寻了机会往外头退了。

    “你今儿就在这里绑上一晚上,我先眯会眼睛。”送走了明叔,钟盈进屋换了个胡床,她寻了软枕往后一躺,松竹缝隙流光落在她脸上,她眯着眼睛心思也懒跑起来。

    崔知易见她神情松散,左右这绳子绑的也不紧,便也松懈了身体,又打了个哈欠。

    “三娘,之前听你说这山中草庐多有野趣,如今来了才知你果没骗我。”崔知易抬头看了眼天,高和吟诵道,“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你说你有这般好的地方,为何还要四处奔波?”

    藤椅上的女子眯着眼睛问:“那你又为何好好不做你的官,偏要行这山河?”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弟弟的问题,弟弟当然在找姐姐,但是为什么没找到会在后面解释。

    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出自李白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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