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谦指间掠过摊在案上的奏章,他虽神色略有疲惫,但神情依旧精神。

    也许是这些潮气,让这些摊开的纸张皆软得像要皴裂,掌灯的婢女将殿内逐而点亮,外头的不断加深的黑暗伴着大雨滂沱,勉强支撑着这大殿矗立。

    “杨继,阿姐……”钟谦抬头想说什么,却见门口忽而进了一人。

    背着光,身上因水汽还晕了色,待靠近烛灯,那身影才彻底剥落可暗色,展现原貌。

    “阿,阿姐?”钟谦面露怔色,抬头看了眼杨继,杨继似也没未曾反应过来,下意识摇了摇头。

    不过少年表情很快控制下来,重重咳嗽几声,冷了几分道:“长公主今日登门拜访,可有什么事。”

    却见钟盈看也不曾看他,而是直接转头对杨继道:“今日宫中值班的龙武军有多少人,各宫门兵力皆有多少?”

    杨继不解,低头看了眼钟谦,也不知该作什么回答。

    倒是钟谦朝他使了使眼色,杨继才点头一一报上。

    “来不及了,着你最信任的内侍传令下去,宫里十二卫能用的皆用上,堵住每一处宫门,不准放任何人进来。”

    钟盈将自己谋划一一说完,她心中焦急,方才一路奔驰一直在思考如何尽力守住大明宫,因而这段话说得极快。

    杨继听毕,又看向钟谦,钟谦默不作声点了点头,杨继才叉手道:“是。”

    钟盈见杨继急急退去,她才微微松了口气,但全身紧绷感仍不敢卸去太多。

    她不愿去回忆今日晨时发生的事,在马车里的时候,她的确万念俱灰,可外头天色逐渐昏暗,突然让她迅速想到了一些事情。

    原书中,那人蛰伏临王府多年,在临王意图起事前杀了临王,后借用天狗食日天相,假称奉临王令将兵力收于手中,几乎屠了邑京城。

    若不是男主裴昂事先有所准备,大齐或因此覆灭。

    如今因为她的到来,他并未如原文般被入临王府,她自以为她能改变他,到头来却不想不过一场镜花水月。

    方才她回忆起剧情,又重回了大理寺地牢,发现那里早就空无一人,她心中不安放大。

    难道原书中的剧情依然没有任何改变,如今临王未死,连那个人都安然无事,这场变故会怎么发展,她不能再有片刻犹豫。

    她着卢昉立刻去寻裴昂,并让他务必满城寻到那个人,她则立即入了宫。

    若是钟谦因为她那些可笑心思而有任何伤害,她绝对不会原谅自己。

    她视线往外望去,如今距离全蚀没有多少时间了,希望裴昂还如原书那般机敏,而骆丰也能寻到援军。

    大殿内又点了几盏油灯,钟谦饶有兴趣得看着钟盈指挥着众人,神情焦急。

    见钟盈转过头来,他迅速端正了身体,假装不曾看她。

    手中拨弄了几份奏章,听到钟盈开口:“我知道你不愿见我,但临王今日恐有大谋,我必须守在你身边。”

    “若今日能侥幸活下,再请圣人赐罪。”

    未等钟谦多话,钟盈对一旁宫人道:“取刀来,你等也寻顺手的物件,若贼人闯入宫,拼死都要护住圣人,听到没有。”

    宫人身子颤抖,只得拱身:“是。”

    钟盈抬头看天,万物已经彻底遁入黑暗之中。

    方言毕,门口急匆匆奔来一内侍。

    才进了殿门,连滚带爬至堂下哭道:“圣人,不好了,有贼人在邑京城里烧杀抢掠,快要攻破宫门了。”

    “什么!”钟谦一拍桌案忙而起身,视线先看向站在身前的钟盈。

    钟盈手里握着内侍递过来的刀,神情虽还镇定,但手却隐隐有些发抖。

    “传令下去,定要拼死守住宫门,绝不能放进任何一人。”

    她心中默念,希望杨继将命令都传了下去,他们需要拖住时间。

    外面雨声愈大,廊下积了水,不消片刻功夫,又有内侍跑来:“圣人!贼人攻破了前门,正朝此殿来!若是再攻破两道宫门,我等怕是……要……要死在这里了。”

    “圣人,贼人已经攻破了第二道宫门!”前一人话未说完,身后又跑进一内侍传话。

    殿内的宫人们惊慌失措,皆颤抖起来。

    钟盈心中一颤,怎么会如此之快?

    为何杨继没回来,裴昂也还没到,难道是因为她的改变,这一切的覆灭都加快了步伐么?

    她转过身,看了眼殿内慌乱的众人,努力先平了心绪。

    “你们皆是自幼侍奉圣人的,圣人平日待你们如何?”

    “待奴等很好。”宫人们跪坐一团。

    “既然如此,那谁愿意与圣人换了衣衫。”钟盈四扫一圈。

    许是钟盈的镇定,很快宫人们也勉强正色不少,互相看了一眼,低下头皆没说话。

    良久,一个小内侍出列,对着钟盈一拜。

    “奴愿意。”

    钟盈心中紧提的心思稍稍安稳。

    那内侍年纪也不大,低着头只勉强能看清秀气的五官。

    还是个孩子样。

    她心下不忍,却也只能狠心继续道:“待歼灭贼人,无论什么恩典,你都可讨来,今日起,你便是这大齐最大的功臣。”

    女子说得严肃,且雷厉风行。

    “阿姐?”钟谦本默声不作言语,可如今忍不住走近几步。

    钟盈回头,女子却没有应答他的话,而是回头对他温温笑道:“我去前面替五郎拖住时间。幼时五郎与我不是常溜出冷宫去街巷玩么?如今,便也当做是一场游戏,五郎只要安全出去了,这次的游戏就算你赢。”

    她笑得不明显,清清浅浅挂着一点,钟谦却无端紧张起来。

    之前朝堂上的气早就消失殆尽,如今不过是想要与她开个玩笑,她却像是在诀别。

    或许他不应该再瞒着她。

    “阿姐!”他喊出声,那笑早消散在了茫茫雨水里。

    周围宫人围了上来,他皱着眉不耐烦的推搡开。

    “做什么!你们要做什么!还不快把朕的刀剑盔甲拿来,快点!”他抬腿踹了一脚颤抖的内侍。

    今日这玩笑,或许真的有些大了。

    邑京的水在不断蔓延,四通八达的方正大道上,皆成了浅浅的溪道,若有人低头拿灯细看,能看到这些水里落着血迹,不断渗开。

    寂静如夜,城里却不见几盏灯火。

    唯独街道上有奔驰而过的马蹄,还有不时刀划过脖颈的声响。

    “天狗食日,奸佞把政,奉行天令,清君正道。”

    伴随着喷涌血迹与兵甲冰冷响声,这喊声显得高亢。

    距离宫门最近的一旁隐僻小道,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里,坐着一个身形消瘦的少年,他正低着头拨弄着手里的念珠。

    那念珠有两串,皆绕在细薄的手腕上。

    “恭贺东家终于获得那皇帝小儿的信任,如今调动京中半数兵权的旨意给了您,至于怎么用便是您说了算,属下先在此恭贺东家,多年夙愿终得实现。”旁侧着黑色玄衣的人叉手道。

    念珠声停了下来。

    “你方才说,她去哪了?”

    “啊?”那人一愣,没明白。

    荀安抬头,视线淡淡扫过那人的脸。

    “我是问,她去哪了?”

    那人身形一颤,低头道:“回,回东家,说是……说是长公主从大理寺出来行至城门,还未出城便又折回了大理寺,见地牢无人后急匆匆回了宫。”

    荀安把其中一串念珠从手上剥落下来,那念珠上,似乎还残存着上一任主人的温度。

    “回宫?”荀安声音扬了起来,“圣人要她出城,她回宫做什么?”

    “说是,长公主一进宫直奔大殿,命令杨继迅速调动宫中兵力,誓死守住宫门,然后着圣人换了内侍衣衫逃走,自己则孤身前往宫门去了。”

    他指节落在念珠上,摩挲了片刻,便不动了。

    “东家等这一日多年,还不行动吗?”那人又催促道,“牙帮的兄弟们皆已准备就绪,就等东家一声令下了。”

    “再等等。”

    荀安低下头,手中又开始播弄念珠。

    外头的呼喊不绝,还有刀剑过喉之响,无来由的,他的脚踝似随着那血声,开始突突作疼。

    如今,他还是有些陌生身体的疼痛。

    “东家,长公主亲自登上了宫门。”马车外,有人叉手低语一声。

    “情势如何?”荀安问。

    “临王的兵暂时停了下来,不过,那扇宫门应当也守不住多久。”

    他手中的念珠已经数到第几颗了?

    “继续去探。”他道了一声。

    “东家?我等还不行动……”

    手里的念珠忽而重重一摔,珠子的杂声混在一起,无端显得骇人。

    他觉得身旁这人的声音嘈杂得扰人烦,他脚踝上的伤口一跃一跃,跟着头也开始发痛。

    “东家,属下跟随东家多年,如今正是一举颠覆这钟氏王朝的大好时机,临王叛乱,您又手握调兵之权,只待他们筋疲力竭,我等便能趁虚而入。”那人只沉默了片刻,不甘心继续开始说话,“方时东家大仇得报,我等推东家登这至尊帝位,这么多年的苦心也终得报了。”

    “颠覆?”荀安重复了一下这个词,“你觉得我想当皇帝?”

    “你是,这么以为的?”

    “东家不是么?”那人不解,“不然东家这么多年折辱负重是为了什么?”

    荀安没有再看对面的人,手指重新摸索了一下珠串。

    “可惜了。”他似有遗憾地叹了口气,“阿四。”

    他抬头,朝马车外喊了一声。

    声落,便有人递进一把镶了金银的匕首,上面纹路精致好看,可惜在暗夜里,便有些看不大分明。

    “这是当年我刚入邑京时,获得的第一件奖赏。据说,这是宣昭女皇当年亲自赏柳家的,那柳八郎觉得我伺候得好,便把这东西给了我。”他说得漫不经心,手指拨弄了一下刀柄。

    “他虽纨绔,但那十根指头偏生得极好,”他轻轻开了刀刃,黑暗里照亮了柔情桃花眼,“哦,耳朵也是生得不错,那双耳朵我割下来后,还把玩了许久。”

    “东,东家。”那人不解,身子往后缩着,但面上还挂着讪讪笑意,“东家……东家一向擅此……”

    “你太吵了,”荀安把念珠虚虚套回手上,目光看向马车里的人,“吵得我头疼。”

    “你知道的,我最不喜欢别人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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