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初跟着宫女往回走,心下纳闷。刚进宫就出来了,淑妃娘娘就问了几句话……所以她到底是被叫来问话的还是被叫去划船的?
即使她不问政事,也隐隐约约有些预感,这件事怕是没那么简单。
“阿初。”
听到身后熟悉的声音,纳兰初下意识转过头。
“小黎哥哥。”
纳兰初脸上露出几丝窘迫,她还没想好要如何面对他。
江黎跑得急,鬓发有几根从耳后散出来,添了几分狼狈。与他平日端方矜贵的样子相差甚远。
面前人眸光柔和,并未掺杂怨怒。江黎看在眼里,悬上的心往下放了放。
婚事不成倒在其次,要是真惹她不喜,以后怕是再无机会了。
“抱歉,我母后只是一时兴起,若是让你不快,我替她向你道歉。”在讨喜欢的姑娘欢心面前,江黎毅然决然选择了坑自家母后。
他看上去面色如常,只是攥着袖子的手到底泄露出些许紧张。
纳兰初莞尔,摇摇头。
“淑妃娘娘很好,也没有让我不快。”纳兰初并未说谎。淑妃娘娘的性子其实同她娘的很像,为人不拘一格,自由洒脱。只是她娘在高门之中生活了这么久,到底没有往日那般恣意了。淑妃娘娘虽然身在宫中,但她身上带着的那种随性仍旧还在。
想来是陛下极为宠爱淑妃娘娘,才会让她原本的性子留得到今天。
江黎脸上微缓,舒朗的眉眼上染上笑意。
“看得出来,江姒很喜欢你。阿初若是有空,可以常来宫中同她做个伴。”
纳兰初点点头。
“还有今日我母后同你说点事……”他手指微曲,轻放于唇边。
纳兰初急急忙忙打断她,“小黎哥哥你放心,我只拿你当哥哥,绝对没有非分之想!”
这句话就像一把剑,又往他心上捅了一刀。他抬起右手遮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愁绪。
什么叫没有非分之想,他巴不得她有非分之想……
晨风轻缓,徐徐不止,风穿过两人之间,悄无声息。
江黎沉默片刻,忽而出声:“阿初不愿同意我母后,是因为有心上人了吗?”
他声音温温柔柔的,仿佛只是兄长关心妹妹一样。
“我……”纳兰初倏尔抬头,本想否认,但脑海中一道影子一闪而过。她张了张嘴,却无话可说。
她敛下眸子,思绪微恍。
见她失神,江黎眼中划过一丝黯然。
“小黎哥哥,我先走了。”
她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扬了扬手,由宫女带着出了禁苑。
江黎目送她的背影,心中宽慰地想着,至少没有叫他二皇子,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回到国公府已经临近下午,用过晚饭,纳兰初正准备去院子中散散步。
忽而听到头顶连廊传来交谈声。
“陛下接二连三派些渣滓进镇北军,这哪儿是历练,分明是在打我的脸啊。”
“看来陛下真要对我卫国公府下手了。”
“陛下派了那么多人过去,只希望铮儿能顾及轻重缓急,若是被那群人抓住了把柄,捅到了朝廷,就更难办了。”
“铮儿倒无需挂心,毕竟有他舅舅看着,掀不起什么大风浪来。我如今忧心的,是阿初的婚事。”
许章绾叹息了一声。
“她今日刚从宫里出来,江黎那孩子的心思,我也是知道的。我虽不想她入宫,但……”
纳兰昀摆摆手打断她,不太走心道:“陛下不会同意这婚事。”
“我又何尝不知……但若是我们家真出了什么事,阿初早早出嫁,也算能保全一条命……”
“她明年便及笄了,这婚事怕是难找。”如今都城适龄的公子并不多,私心里他是想为她寻一个地位比国公府地位低的人家,若是阿初嫁过去的话,国公府这个娘家也能护着她。
只是如今都城里的人家或多或少都听到了些许风声,想要寻一门好亲事更是难上加难。
两人沉默一阵。
纳兰昀见她眉见染愁,轻搂住她的肩膀安慰:“听说北疆近来边患又起,如今北疆十六座城池只有镇北军守着,陛下再想置我们于死地,也得顾忌边患。”
“即便如此,陛下已然生了这心思,要是战事一停,哪儿还有我们的活路?”
“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找到办法的……”
连廊下,纳兰初听得并不十分清楚,但她知道,陛下要动国公府了。他们一家,就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过往十多年,她一直都是身在闺阁,鲜少与外人交往,对于卫国公府的地位,她并未有太大的感觉。
直到有一次,一个货郎冲撞了她的车马,跪在地上磕头,一边磕一边连连求饶。直到那货郎听到这是卫国公府的车马,脸上的绝望立刻消弥。她才知道,原来卫国公府在普通百姓的地位。
高大,仁慈,如一面巨墙,守在北疆。
可是陛下,却要置他们于死地。
纳兰初在连廊下想了许久,眼中积聚的忧愁化不开。
直到如兰在院子中不见她人影,前来寻她,她才回过神。
她往头上望了一眼,两人已经走了。
“姑娘……怎么了?”
纳兰初掩饰住心底不安,问她:“哥哥可有来信?”
“世子上次来了一封,姑娘也回了一封信……”如兰弯着手指数着,“世子来过四封信,每三个月来一次信。上次来信是在一个月前,所以下一次来信应当是……”
“下下个月。”纳兰初叹气,“听说北疆又有了边患,也不知哥哥近来如何。”
“姑娘无需担心,世子吉人自有天相,定然不会出什么事情。”
纳兰初目光飘远,树上枝条稀疏,叶子寥落,深秋将尽了。
“希望如此吧……”她缓声道。
北疆,照临城。
昏黄的霞光辉映着大地,枯卷的秋草,炽热的火焰漫山遍野,席卷一切。地上血流蜿蜒,尸体遍地。
天地血色交融,如炼狱一般。
“快来人,将军还活着!”
嘶哑的喊叫划破天空,蹲在枯树上的老鸦拍拍翅膀,骤然飞起。
纳兰铮脸上满是血污,他扒开身上四分五裂的铠甲,腿上露出一根长箭。
他牙一咬,手一横,长箭被他活生生拔了出来。
血流涌注,瞬间染红了衣袍。
一大队兵士闻声而来,正要将他扶起,纳兰铮挥手推开,看了一眼周围,问:
“还剩多少人?”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缄口无言。
纳兰铮被连日不止的战争磨得没了脾气,他闭了闭眼,说道:“都磨磨蹭蹭做什么,快点说。”
其中最为瘦小的人站了出来,他额头上缠了一条绷带,衬得他脸色更加枯黄。
他小心翼翼看着纳兰铮:“将军,活着的人,都在这里。”
纳兰铮像被什么狠狠一击,心骤然下沉。
还在这里的人,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而他来的时候,带了近二百个兵士。
浓烟四起,呛得纳兰铮咳嗽几声,他眼眶爬上几丝红意,紧紧攥着手里的剑。
剑柄上血液还未干涸,滑溜得抓不住。
有人气愤填膺,忍不住道:“将军,咱们这次偷袭计划如此缜密,那群狄人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发现了?要说没有内奸通风报信,我死都不信!”
有人附和:“说不定就是最近来的那群人,老子早看他们不爽了!”
“都城里的公子哥一个个都身娇体贵,平日里逛花楼酒巷比谁都勤快,一到上战场杀敌的时候就畏畏缩缩,跑得比谁都快,就我们皮糙肉厚,活该死是不是!”
纳兰铮压压手,示意他们停下来。
“这次突袭是不是有内奸,我一定会查清楚。”他撑着剑站起来,目光凌厉扫了一眼。
“咱们将士的血,不能白流。”
内奸是谁,纳兰铮心中已经有了怀疑。知道这次突袭的人统共就那么几个,找得出空子去给狄人通风报信的,唯独只有他。
“将军,朝廷这是什么意思,非要派这么些人来在军中浑水摸鱼,咱们已经够被动了,现在还来这么多酒囊饭袋拖后腿,他江家是不要北疆了是不是!”
“不得胡说。”他话音刚落就被纳兰铮厉声斥住。
“我只是实话实说。”他不服气道。
方才那出声的兵士和纳兰铮年龄相仿,生在北疆,是滚着狄人的血长大的,并未把朝廷太放在眼里。
纳兰铮:“朝廷再怎么样,也不是我们能置喙的。”
另外一人道:“将军,如今军中到处都是流言蜚语,说陛下想要治卫国公府的罪。咱们在北疆待了这么多年,最了解卫国公不过,北疆的寸土寸山都是踩着镇北军的血夺来的!我要是将军您,早就”
纳兰铮眼尾扫了他一眼,目光警告。
“早就如何?”
他低下头,没再搭话。
“行了,都回去吧。”他拍拍其中一位兵士的肩膀,“这一仗打得够久了,回去收拾收拾,该养伤的养伤,该训练的训练。这些兄弟的血,总有一天,要替他们讨回来”
兵士三三两两扶着,领命回去,慢慢不见人影了。
天地之间,唯有一人在无际的旷野中站着,凝视着血流成河的惨状,眼中晦暗莫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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