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南壹壹在萧悯的床上醒的很早,一夜无梦。望着漆黑无比的空气,她差点以为自己根本没睡。
黑色窗帘沉重的垂落于地面,与地板紧密相接毫无缝隙,像一道结界。
浅浅的呼吸声在黑暗中被放大了好几个分贝。
昨晚萧悯不让她回学校,她也实在没体力折腾,索性没矫情。
南壹壹总觉得和堂哥相处时更自然了点,这应该是得益于自己不甚专业的厚脸皮。
就像昨晚,
“哥哥,我们就不争床了。”
“嗯?”
“我来睡床。”
“……”
南壹壹脑海里倏地飘过昨晚萧悯无奈的神色,不由得轻笑出声,其实堂哥挺善良的。
洗漱台上都是萧悯新买回来的用品,粉色毛巾、粉色牙刷、粉色牙缸……
南壹壹对着镜子,强行微笑安慰自己:不能对直男的审美提太高的要求。
洗漱完毕,南壹壹走出房间,目光先瞥见了沙发上被窝成一团的被子,于是轻手轻脚地过去叠好。
萧悯端着早餐走出厨房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画面:女孩长发将将及腰,有几缕垂落,挂在白皙的脸颊和耳畔;他的黑色运动长裤被她挽起来穿,露出一小节匀称的小腿;纤细又羸弱的身形不慌不忙的折叠手中被褥……
她的脖颈,他一掌便能握尽,好像很容易就能折断。
女孩分明是逆着光的。
“壹壹。”,萧悯的声线不知名的哑。
南壹壹正好收拾完,听到自己的名字便回身望着声源处,男人手里端着两道小菜,看起来像是自己下厨。
似乎是发现了什么新鲜玩意儿,她眼里闪着亮光快步小跑过去,“哥哥,我能尝尝吗?”
女孩目光炯炯地看着男人,而萧悯从她身边走过,语气是压抑之后的冷然:“不能。”。
萧悯觉得自己疯了,刚才南壹壹向自己走过来时,像是电影一帧一帧的画面,像是录音时器材发生故障后一秒一秒的卡顿。
他甚至记得她先迈了左脚,记得她眨了几次眼,记得她努了努鼻子,记得她在笑。
“哼!”,南壹壹才不管,走进厨房高高兴兴地取了两双筷子然后落座。
“哥哥,我可要吃喽!”,南壹壹夹起一口番茄炒蛋,俏皮笑嘻嘻地往嘴里送,完全忽略掉男人的冷默。
萧悯坐在对面,未有动作。
“哇!好吃!”,第一口下肚,南壹壹就被萧悯的厨艺惊艳了。
一双鹿眼瞪大,很是震惊:“哥哥,这蛋好嫩啊。”,女孩毫不掩饰地输出赞美。
萧悯扯了扯嘴角,好像松了一口气。
早晨他醒的很早,本想直接去买,但猛然间怕南壹壹吃外面的东西又反胃,所以直接自己动了手。
“吃完送你去找汪爷爷。”,萧悯抬眸望着女孩依旧苍白的唇色,沉声提醒。
“噢……”,南壹壹撇了撇嘴,垂头丧气的应着,中药好苦,她不乐意喝。
萧悯随便吃了几口,几乎没怎么动筷,他没有吃早餐的习惯,昨天是近半年来的第一次,今天是第二次。
面前的女孩倒是吃的乐不思蜀,吃相很乖,樱唇小口,一块花菜她要咬两下才愿意吃掉,再小的花菜她都咬两下。
—
红绿灯路口,两人在车上大多数时间还是沉默。但南壹壹动不动就瞥一眼萧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像个多动症小孩儿。
“说。”,萧悯余光里被她的动作磨的无奈。
南壹壹的嘴巴抿成一条线,想了想还是悠悠开口:“哥哥,你给我这么多钱,有点多……”
萧悯:“不多。”
这还不多啊?
南壹壹语气弱弱地试探:“哥哥,你很挣钱吗?”
萧悯侧目,看着女孩小心翼翼的神情,心下了然。
南壹壹被男人递过来的眼神直接戳穿,觉得空气有点尴尬。身体下意识往后退了退,眨巴着眼睛,呼吸都变得很小声。
她没听说过哥哥有什么工作,此刻被自己挑明,开始陷入自我怀疑:这样直接打听人家隐私是不是不太好。
萧悯依旧没吭声,南壹壹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一会,等不到回应,于是敛了敛好奇,不再多嘴。
—
萧悯带着南壹壹直接去了汪家。
汪老爷子将自己家中打理的很好,老式住宅楼的庭前有个小院子,老人自己种了些蔬菜,搭着花架,时常坐在这里研磨草药。
萧悯观察了一会,跟他之前记忆里的格局没一点变化。
但今天人不在室外。
萧悯直接推门而入,而南壹壹下意识地抬手按住男人的手臂,眼神示意他:直接进去会不会不合适?
南壹壹是第一次拜访汪爷爷住的地方,从前都是小姨带她去医院里。
萧悯轻声:“没事。”
南壹壹跟着他,脚步浅浅翼翼。
两人越靠近室内,鼻尖萦绕的草药气味愈发浓烈,门边挂着艾草,应该是驱虫用的。
屏风影影绰绰的显出一个背影,萧悯站定:“老爷子。”
空气安静极了,老人并没有任何回应。
南壹壹嗓音清脆,跟着萧悯张了张嘴巴:“汪爷爷好。”
还是无人回应。
感受到了堂哥和汪爷爷两人之间似有若无的暗流涌动,南壹壹莫名地紧张起来,可她记得,汪爷爷是很和蔼的老人。
不知具体站了多久,老人都未曾开口迎他们进来。
萧悯侧目,发现南壹壹的双臂正环着小腹,女孩的脑袋低垂着,虽然不适,但还是安静的不吭声。
萧悯眼神闪了闪,抬步牵着她的手腕将人引向客厅的沙发。
南壹壹没反应过来,不用继续等了吗?
萧悯一直不作声,扶她坐下,给她盖上了毯子,而后弯腰俯身认真的望着她:“在这儿等我。”,不等回答,随即抬步走向了原先的位置,一室沉默。
南壹壹觉得当下的情境有些神秘,但由不得她多想,屋内的安神香催促着神智涣散,女孩进入梦乡。
一炷香燃尽,
“阿悯,进来。”,老人仍旧背对着屏风,中气醇厚的嗓音响起。
萧悯回头望了一眼沙发上缩成一团的小姑娘,敛了眸子,转身走近老人身侧。
老人的目光似乎从未分给萧悯,看起来很不待见。指了指桌面上的棋局,示意萧悯和自己对弈。
萧悯垂眸,心思微动,这盘棋他记得。
十八岁高考结束后的当日傍晚,在同样的地方,他赢了汪爷爷,于是家里再没有人逼他学医。
萧悯落座,执白棋。
良久……
老人指尖的黑子迟迟不落,“没长进。”,说罢便将棋子丢进了盒中。
汪老爷子只需再下一子,萧悯便要输了。
胜负不定,残局固守。
两人面对面而坐,似乎都有话要说。
老人面容布满了皱纹,眼尾下垂,脸颊也松垮的垂着,手背上长了些老年斑,刚刚捏着棋子悬空时能感受到明显地抖动。
然而一双眸子清明,精干,暗示着他的健硕。
如果说萧悯的瞳孔是不见底的深渊,是蛊惑;那汪老爷子的眼神便是浩瀚宇宙,是佛性洞察。
老人就这么直直的打量着面前的晚辈,不久,将头侧向窗外,指了指外面的庭院,语调缓慢:“你以前在这里玩,总将我的园子踩的稀烂。”
萧悯顺着看过去,勾了勾唇角:“嗯,爷爷总要用一瓶好酒来帮我赔罪。”
“去看过萧昀了?”
“出来之后,去过一次。”
萧昀是萧悯的亲祖父,狱中第四年年关,老人过世,葬在南方老家。
……
“爷爷,我以后会多来看您。”,萧悯沉声承诺。
直至听到这句话,老人的脸上才浮现出一丝笑意:“老爷子我年龄大了,当真的很。”
萧悯:“嗯。”
萧悯抬眸,老人也正不偏不倚的睨着他。
——
“老爷子,你给我的佛珠我忘在药房了,等我放假去找你拿呗?”
“臭小子!放假赶紧滚回来!”
这是两人最后一通通话。
此后,萧悯走了七年。
他失约过。
—
南壹壹意识回笼时是因为耳边传来隐隐约约的交谈声,手腕处有轻浅的触感。
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然就躺在这里睡着了,心底涌上羞愧,而汪爷爷的指腹正搭在自己的手腕,她很想赶紧坐起来。
但爷爷正在搭脉,脸色严肃静默,此刻并不适合打扰。
南壹壹的视线投向静立于汪爷爷身侧的萧悯,心里有点茫然慌乱。
萧悯已经端详了女孩很久,递给她一个心安的眼神。
少时,汪爷爷坐直身体,南壹壹也赶紧坐起来,没顾得上毯子垂落,语气歉疚:“爷爷对不起,我不小心睡着了……”
“无碍。”,老人面容慈祥的望着她,并不觉得被冒犯。
女孩舒了口气,下意识又看向萧悯。
“阿悯,去抓药。”,老人吩咐着,念出了几味药材和质量数字,南壹壹只能记住什么什么几两几两之类的词,草药名字一个都听不懂。
而且,让堂哥抓药?堂哥还懂这个吗?
萧悯深深看了眼南壹壹,“等我。”
南壹壹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
汪爷爷的声音再次响起,似笑非笑:“抓错了药,姑娘可就要遭殃了。”
“不会。”,萧悯垂眸笃定,转身进了药房。
“壹壹,快毕业了吧。”,萧悯不在,汪爷爷好像回归了之前待她时的和蔼可亲。
南壹壹将视线移回来,乖巧的笑了笑:“是的爷爷,马上就要挣钱了。”
老人似乎是被逗笑了,脸色柔和的不像话,“壹壹是个小财迷啊。”。
南壹壹被调侃地脸蛋红红的,不好意思地看着老人:“汪爷爷,你们刚才在干什么呢?为什么一开始不理会堂哥啊?”
她终于问出了心中疑问。
理论上,萧家和汪爷爷是特别亲密的,她小时候就知道了。
老人轻笑了一声,淡淡解惑:“爷爷跟他下棋,爷爷若是赢了,那壹壹的药便苦些。”
老人说到这里,南壹壹神情便已然透着不可思议,还带这样打赌的?
只见老人故意顿了顿,继续道:“若是阿悯赢了,那壹壹的药便更苦些。”
“啊?”,南壹壹的表情彻底一言难尽。
“哈哈哈……”,老人爽朗发笑,很喜欢小姑娘呆呆萌萌的模样。
而后亲昵地点了点小姑娘的鼻头:“是爷爷赢了。”
南壹壹眸子一瞬间亮晶晶的,长舒了口气,小手拍了拍胸脯,“还好还好。”
爷爷开的药已经很苦了,千万不能再加码了。
“不想我赢?”,萧悯没什么温度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南壹壹回头瞥了眼来人,鼓着腮帮子小声嘟囔:“当然不想。”
他从药房出来时便很清晰地听到了小姑娘劫后余生般的庆幸,只因老人一句:是爷爷赢了。
萧悯听闻不自觉簇起了眉头,不语。
老人打量了一眼萧悯,面色沉了沉。
转头看着南壹壹:“爷爷开的药包治百病,壹壹喝了下个月一定不会再难受。”
南壹壹乖软的点点头应着:“谢谢爷爷。”
她已经很少复发了,都是汪爷爷对她的细心调养,南壹壹一直很感激。
出发前,南壹壹去了趟卫生间,客厅只剩爷孙俩。
老人揭开药包,手指捻了捻随意拨弄着,打眼端详,不经意流露出满意语气:“勉强。”
萧悯不作声,重新阖上药包。
认药和抓药这些事,是从小被汪老爷子教会的。他不会看诊,但很会打下手,每次闯了祸都跑来汪家,藏在他的药房里摆弄草药。
老人缓缓靠在沙发椅背处,“壹壹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萧悯沉默着点了点头。
“阿悯,你很少会揽这样的闲事。”
“她是妹妹。”,需要照顾。
一时静谧。
“壹壹第一次见我时,是不说话的。”老人回忆着往事,缓缓道:“小姑娘那时安静极了,短头发,正正好到耳朵这儿。”,说着便抬起手往自己的耳垂处比划了一下。
观察着萧悯神情平静,心下微安。但老人却在后一瞬沉重地闭上了自己的眸子。
阿悯手里的纸药包,已经被攥紧捏皱的不成样子。
终是不出他所料,
世人皆苦,苦于所求不得。
从二人入了他的庭院起,他便意识到了不同寻常,羿棋时,他这孙子一共往屏风外看了三次不止。
老人叹了口气,“一开始,姑娘每逢月初便会呕吐,最严重时甚至咳血。”
听到这里,萧悯神色已然染上狠戾。
“在医院住的那段时间,护士让她吃饭,她便吃饭,给她端药,她便一口气喝完。尽管吃了便吐出来,但那时无一声抱怨,只自己硬忍着,什么都配合。”
“我给她安排了心理医生。”似乎是不忍继续,但年迈又浑厚的嗓音仍缓缓飘散在空气中:“若想治愈,便要亲自揭开伤口。当时,我与她母亲就在诊室隔间。”
“姑娘亲口描述着歹徒如何撕裂她的校服拉链,如何用绳子使她近乎窒息,如何抽打她……以及,她如何逃出来。”
“在此期间,她滴泪未落。那日我所受到的震撼,是活了这么多年,到现在都忘不了的。”
“壹壹聪慧,愿意自己跟自己斗到底,才有了现在的乐观。”
老人睁开眼,直直望着面前寂静沉默的男人:“壹壹自小即使再痛苦也不愿给任何人添乱。”
顿了顿,“阿悯,她太有分寸了,懂吗?”
停了几十秒,
“她是妹妹。”,萧悯哑声重复。
几人走至庭院门口,南壹壹先上了车,回头看了一眼并排而立的汪爷爷和堂哥,没有催促,猜测着他们可能还有话说,于是乖乖窝在座椅上等。
萧悯望着车窗处描绘出的女孩侧影。
“老爷子……”
老人拍了拍他的肩,阻止了萧悯,只道:“穷途末路时再来见我。”
萧悯:“谢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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