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温雪还是有些紧张的。从车上下来,穿过一根根气派的白色罗马柱,头顶流光溢彩的吊灯像是坠在了眼边,白色绒毯地面都虚幻旋转起来。

    温雪的心脏跳得极重,像是脱离了自己的胸腔。她下巴连起脖颈绷成一道漂亮的弧线,紧随着傅西沉穿过一个个房间。

    傅西沉忽然停下,伸手准备推开一个房间门。

    整个世界好像都静止了一秒。

    温雪屏住呼吸,见他忽地回过头来,两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在空中相撞,温雪仓皇地移开眼,手却被牵起。

    下一瞬,他推开门。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种见他朋友的仪式感太强,温雪紧张得一直紧攥他的黑色风衣衣角,进门之后只记得包间里闹成一片,大多数人都在左一句又一句地调侃傅西沉,他也只是举杯一笑,偏头垂眸瞧温雪一眼。

    大抵是因为傅西沉将她放在一个重要的位置上,见她这么不自在,那些人的话题轻而易举地从温雪身上移开。

    温雪因此舒了口气。

    那些人开始聊一些听不太懂的话题,温雪只默默地抱着自己冒着热气的茶杯听他们说话,忽而周遭充满了熟悉的气息,温雪听见耳边很近很近地传来傅西沉的声音:

    “很难熬么?要不我送你回去?”

    朋友之间见面总是要聊一些工作上的事,傅西沉聊天之余还偶尔给温雪添个茶,夹个菜什么的。见温雪后背都绷紧了坐在位子上,静静地垂下眼帘,长而黑的眼睫在眼下投了一小片阴影。

    他只不经意地扫过去一眼,就觉得胸腔里有哪处空缺被补上了。几乎是忍不住地,想安抚她,不想让她有一秒的难熬。

    傅西沉刚说完,不知是谁手快给他又倒上了一杯,他站起身慢悠悠挽袖口,端起那杯酒仰头喝下,牵起温雪的手准备离开,却被她小力地拽住。

    “直接走掉是不是不太好?”察觉到一包厢的人目光都在自己身上,温雪耳尖红得通透,凑近傅西沉:“再待一会儿吧,我不难熬。”

    “好,”傅西沉坐下,也学着温雪的样子,附在她耳边低低道了句:

    “都听你的。”

    后来不知是谁提到一个话题——

    “阿沉把姓韩那小老板整的够呛啊这次。”那人边看着桌上的菜,边笑笑对身边人说:“感觉以后是很难再翻身了。”

    “哪个韩姓老板啊?”本就是个小公司,根本没几个人注意到这件事。

    “就做环保那个,老板叫韩什么来着……两三年前正好迎合了政策做起来了,这两年又不太行喽。”

    他们那些话掠过温雪的耳朵,听不懂的她自动就会忽略,听到“韩”这个姓氏时她不禁留心,再听到“环保”二字时右眼皮跳了一下。

    总觉得有什么事情的发生她一无所知。

    “叫韩远吧。听说是有这么个小老板最近被查了……”有人插了一嘴。

    温雪手里的汤勺“啪”地落入小瓷碗里。傅西沉偏过头来看,从他的表情,温雪大抵可以看出一个意思:本来没想让她知道,但既然她知道了也无妨。反正,那些事已经结束了。

    接下来温雪有些心不在焉,她也知道做这些于傅西沉来说都是顺手的小事,可就是说不出来的闷,无力。还是那句话,她不太愿意让傅西沉因为自己的缘故,做一些与自己身份不符的掉价的事。

    她几乎一下子,联想起李斯媛那天跟她说的那些事。

    如果跟他谈恋爱是飞蛾扑火,那注定起火燃烧的,温雪希望只有自己,她一丁点都舍不得让傅西沉随她一同坠落。

    他何必也无需沾染这些尘埃。

    傅西沉注意到身边人苍白的脸色,微低头,侧首问:

    “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温雪垂眼摇头。

    傅西沉看她双拳都悄悄攥着,唇色都渐渐白了。似乎也想到了什么,恰好手机“滴滴”两声,进了个消息。

    傅西沉拿过来看。

    【李斯媛:我中午见过温雪了。很遗憾,她并未想过跟你有未来。】

    接下来是一小段录音。

    “……从不想未来?”

    李斯媛的声音经过电流的加工,像大提琴一样流淌出来。

    “你现在年轻漂亮不图他分毫,着实有些震惊到我。不过也是,想那些没什么意义反而只能给自己徒增烦恼的事……不得不承认,你的确有两下子,至少对人生看得比我透彻。”

    手机被摔在桌上时发出一小声脆响。傅西沉拽了拽领带,肉眼可见他周遭裹起一团冰冷的怒意,几乎有些粗暴地将温雪从座位上拉离。

    他是第一次这么粗鲁地对她。

    厚重的包厢门关上时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随之隔壁的包厢门被傅西沉踹开,他把温雪拽进去。

    身高的优势使他俯身就能一览无余看尽温雪脸上的表情,他将她倾压在门板上,声音冷得可怕:

    “李斯媛找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傅……”被压在门板上动弹不得,温雪生平第一次受到这样的待遇,惊慌无措地去推他。傅西沉却是粗暴地吻了上去,他的吻几乎不叫做吻,可以说是噬咬,毫无章法地发泄怒气和暴力。

    温雪只在开始时轻轻推了他一下,后来就完全沉浸在这场发泄里。她一直觉得对傅西沉心有愧疚,不考虑未来这种事,仔细想想,对他真的挺不公平。

    她知道自己有问题,却不知道从何改起。

    就这样吧。

    这个几乎算得上暴虐的吻使温雪这一阵子的压抑得到释放。两个人在这种近乎溺水般的五感中沉沦,再然后是绵延不绝的酸涩和心悸。

    傅西沉放开她。

    “为什么?”他额头抵着温雪的,见她准备开口,以为又是那些客气至极为他考虑的话,他简直气极她闷头默默咽下所有事的样子,便再度封吻上去。

    捻得温雪的双唇又胀又麻。

    过了几分钟,温雪抬眼去看,才发现他眼睛周遭都隐隐起红,神色和动作却完全相反地,像是已经平静下来的样子。

    “抱歉。”他转身,神形无端显得寂寥而落寞。

    “其实我一直都感觉得到。只不过见李斯媛这种事……”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下,可能是因为夹杂了空调的冷风,听起来略有些凄凉。

    “之前你们学校文学院副教授那事,我知道时担心了一晚上,害怕你听到后跟我说放弃,忍到第二天跟你打电话……那时,你声音没任何异常,我却莫名放不下心,总觉得心里这块,轻飘飘地,没什么实感。”

    “你放任那些乱七八糟的谣言自流,选择不去黯然神伤,说实话……我很开心,我本就舍不得你受一点委屈。可究其根本,你从来没把我放在你的未来规划里,所以觉得那些都无所谓。”

    “照这个逻辑去推……”

    傅西沉声音渐渐变得很低,像是不想说出后面这些,却又不得不说出来、说清楚,所以他的声音里居然少见地带着几分沮丧。

    他顿了一下才继续:“从一开始,从你接受我那时起,你怀抱的就不是幸福圆满的期待,而是赴汤蹈火的孤勇。是这一腔孤勇让你抬头面向我,是一腔孤勇让你根本不怕外在的这些伤害和破坏。破坏只能指向长期牢固的感情,而你觉得我们现在这种飘渺的关系说不定就是我们爱得最烈的状态。是不是?”

    “你知道这一条路一定走不到底,正因如此,你才会只想欣赏沿途的风景,只想抠一些砖缝里的糖给自己续命。你从没奢望从我这里主动讨一颗糖。”

    “温雪,你到底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你自己?”

    包厢里其实很暗,温雪心底的那些不堪却在这种暗处都被陈列出来,无所遁形。她的脸色不由得变得如白纸般苍白,下意识抱住肩膀。

    她终于知道为何那天在辅导员办公室门外,她本应有的难过情绪隐身般消失得彻底。

    被他这么一点,她才后知后觉,真的如他所说,她当真没敢把这段感情往长了想,从一开始,就怀着飞蛾扑火的劲,想在烈焰中灼烧自己,她全部贪图的,不过是扑向火焰过程中的几秒钟而已。

    摊开说了这番话,傅西沉颓然燃了根烟,吸进去再慢慢溢出来,直到整个人被白雾缠盖。

    他的声音微微发苦。

    “我不知道,究竟要做多少努力,才能真正靠近你,才能让你明白,我是真的想跟你如正常情侣夫妻那样长久走下去。之前我问过你,是否对我的年龄有所介怀,你说完全不是。也对,孙中山先生与宋庆龄女士相差27岁爱情至死不渝,鲁迅先生《两地书》的对象许广平女士小他十八,梁实秋写情书三千追求小自己近三十岁的韩菁清。如此看来,年龄实非感情笃实的必要因素。只是……原因我是怎么都想不清楚了。”

    他忽然转过头来,包厢的窗户没关严实,偷溜进来一缕亮白色的细线似的光。恰好打在傅西沉的右耳垂,上面一枚淡色的小痣存在感忽然被放大,几乎吸引了温雪所有的注意力。

    她的全部心思全被那颗照亮的小痣勾了去,耳朵里傅西沉的声音却像鼓点一般,重重落在实地。

    “温雪,我兜里时刻都满满装着糖,什么时候才能等到你主动伸手来拈走一粒?”

    “对不起。”温雪忽上前,难捱地紧握他的右手。

    傅西沉却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只拿着烟自嘲地笑了下。

    “还是说,你果真如那些人所言,对我只是一时的仰慕,只是被我周遭的光环暂时闪到眼,才对我有短暂的好感?”

    他的声音逐渐变得尖锐,寒意渐渐从周遭漫上心头,就连眼底也隐隐冒出寒芒。温雪一下子被这个眼神弄得不知所措,立刻松开拽着傅西沉的手。

    他的眼神降温太快,两个人的距离仿佛一下子拉开,傅西沉将凌乱的领带随手一抽丢在包厢的沙发上,而后将西装轻搭在手臂,随时要拉开包厢的门出去的模样。

    不可以。心底有个声音在响,一定要说清楚。

    傅西沉刚迈开步子走到门口,另一只手放在包厢门上,温雪便一下子从后面拥上去,抱着他。

    不知道该说什么,可就是想抱着他。

    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傅西沉也感受到了她的力气,情绪忽然就软了下来。方才想到那个可能性的一瞬间,傅西沉有种被戏耍的耻辱,可情绪也就那一秒。

    她的眼泪一滴又一滴砸在他后背,砸在他腰间。

    他一下子就心软了。

    “我错了,可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我知道李斯媛说的那些或许应该告诉你,可我觉得没什么影响……”

    “之前让你写的法律分析报告完成了吗?”

    温雪的泪还挂在脸上,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问这个。

    “……写完了。”

    “那为什么没发给我?”

    温雪沉默。李斯媛跟她说过那些后,她莫名按不下邮箱的发送键。她后来猜到傅西沉发那些材料给她的意思,他是在一点点从零开始训练她的专业水准,想让她跟他并肩。

    “所以你还是会受到李斯媛的影响。”

    “我……”

    “她都跟你说了什么?”

    都这样了,那些毫无隐瞒的必要,温雪不假思索地全盘托出。

    “……联姻?”

    傅西沉冷笑,“前面那些事都已经发生过了,我没什么好说的,你更不必当成负担。至于联姻……我哥是傅氏掌舵人都毫不在意,更何况我一个全然从傅家脱身出来的人?”

    “至于什么继承人?那我只好对那些人说句抱歉,志不在此,我从不稀罕这个身份。”

    “还有别的么?”

    听到本人如此否认那些事,很难说不开心。温雪整个脸都埋在傅西沉后面,贪婪地汲取他的体温和凛冽的气息,回答的时候声音闷在傅西沉衬衣里。

    “……没有了。”

    傅西沉却不依不饶地,仿佛被气笑了般,转过身,将人从自己身上拉开,站直。

    “你跟我暗自闹了这么久,就因为这点事?”

    温雪不认可他的说法:“……没闹。”

    “温雪,”他极为郑重地叫了声她的名字,“我目前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答应张老师带你们这个项目。”

    原来他还是后悔了吗……

    温雪松开攥着他衣袖的手,眼神一下子黯淡下来,原以为她们的努力傅西沉都是认可的,没想到。

    “我一直在想,是否换个方式遇见,或者干脆第一次看见你时就主动一些,你的压力会不会就没有这么大。我很难过,你跟我谈恋爱,你要考虑那么多……”

    温雪急忙跑到傅西沉面前,如果不是身高问题,她此时一定已经急切地捧起了傅西沉的脸:

    “才没有!”

    温雪着急解释。

    她明明不是那个意思,她一生的欢喜就是那天遇到他。他从来都是她生命里唯一的亮色,哪里由得傅西沉用这种后悔、内疚的心情去考虑他自己是否做错。他是天之骄子,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的人物,她才不要他这么妄自菲薄。

    “傅西沉,我喜欢你。我压抑、欺骗自己,不过是因为,看见你的第一面,就难以控制地喜欢上你。可是,我怎么敢……我怎么敢承认这么一个荒谬的事实。我自己都不敢承认……”

    傅西沉也见不得她眼泪汪汪地剖析自己,再度低头吻下去,将她那些之前难以启齿的话囫囵吞进肚子里。

    他这一次异常温柔,上一个吻所带来的胀感还在,所以他轻轻地附上去时,温雪只觉又麻又痒,身体到处都在升温,都在发烫。

    她沉浸在这种温柔中几乎快要喘不过来气,傅西沉才放开她,贴着她的唇边问。

    “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喜欢你。”

    没等她说完,傅西沉便再度吻了上去,两个人的身高不太匹配,傅西沉便将她推倒在沙发上,细细描摹过一遍她的唇才放开。

    “还想听。”

    “我喜欢你。”

    这次不等傅西沉附上来,温雪仰头主动对着他的唇亲上去,只蜻蜓点水的一下。黑暗的包厢里,温雪的眼睛亮晶晶地,一眨不眨看着他。

    “这次是我想亲你的。”

    见他眼尾都红了,便难以自矜伸手去解他的扣子。傅西沉猛地摁住她的手,语气凉飕飕地:“想清楚了?”

    “……嗯。”

    “我不要你那可笑的一腔孤勇,我要你从头到尾地考虑,无需以这个为行动,但一定要告诉我你已经准备好跟我过一辈子。”

    “不能以这个为信号吗?”她整个人像挂在他身上似的,豁出去了,一抬头便亲在他喉结上,“要是我想以这个为信号,告诉你,想跟你一辈子呢。”

    “你说得对,我不该考虑那么多,更不该考虑那么少。可是在我有限的人生中,我的真话就是,我只喜欢你,也只想跟你天天在一起。”

    “我想象不出来和别的男人这样的场景……”

    傅西沉听她这么一说,脸登时黑了大半,一把将她的手脚掰开人甩在沙发上压下去:

    “这么说,你还试图想过和别的男人这样?”

    他正正伏在她正上方,两人的腿交叉贴合放着,温雪有一些难受,推他准备坐起来,却没推动。

    傅西沉按了下她的肋骨:“回答我。”

    “……想过。但是……”这话一出,基本上已经踩到了傅西沉的雷区,吻再次狂风暴雨般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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