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律是什么呢?
温雪不由得愣怔,陷入回忆。
高考之前,她本来满心欢喜选的是最喜欢的新闻学。她的理想是用眼睛发掘真实,用笔杆子记录社会的脊梁。
未曾想,考完英语当天下午,就有人匆匆忙忙来到考场找她,那时候的温雪满脸都洋溢着对未来大学生活的期待以及长达三个月暑假的幸福。就在她和同学一起走出考场大门的时候,警察向她走过来出示证件,带她回家。
妈妈已被送去医院,父亲卷走家里所有之前的财物不知所踪。温雪回家时只看到围了一层又一层的邻居在议论。
平时她总是对别人说闲话没什么兴趣,可当话题中心变成自己,多少带了点恨意和被羞侮的难过。
她呆滞地上楼回到家里,拿出警察需要的证件,像个木偶一样安静地听他们告诉她这一切。
谈话中间,一直小声温柔跟她讲话的警察接了个电话,医院那边的警察打电话来说,病人就回来了,只是那腿骨头断的不能更断了,肯定要截……
温雪坐在旁边,心凉了大半截,痛苦地将头埋在膝盖里,似乎听不到看不到就能逃避这一切。
还是不行的。
不到五分钟,她就坐上了开往医院的警车。
后来是长达几个月的各种诉讼。本以为韩远卷走财产已经做到最过分的地步,却未曾想,这个她曾经敬爱的父亲,把韩氏公司所有可能产生资金风险的项目全部贯以温雪的名义签字。
从法律上讲,那些文件本该是需要负责人本人签字的,可韩远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居然在温雪不知情的情况下让她背负了几百万元债务。
或许是这个家仍维持着表面和谐时,在温雪还以为自己生活在幸福家庭而无所防备时,韩远就趁着她睡熟拿着那些文件悄悄摁了她的指印。
也是后来,温雪才知道,她以前非常尊敬的父亲韩远先生,早在五年前就遇见了他真正喜欢的女人。他对妈妈的关心从来都是持嗤之以鼻的态度,而对其他所有人声称,那个女人就是他的爱情。
并且一向沉稳冷静理智的韩远先生,立刻要为了自己的爱情与原配温娴离婚,给他真正喜欢的女人一段光明正大的爱情。
就当他提出离婚那天,国家出台了中小企业的一项补贴政策。韩远又立刻转头为了讨好国家政策,生生拖着心死的温娴不离婚。
诉讼的时候,温雪收到一份律师复印后发给她的协议书,是温娴跟韩远签的保证协议,大概内容是——
“温娴保证——只要不打扰韩明雪高考,夫妻共同财产她一分不要,全部转让给韩远先生。”,于是他们离婚前,所有财产全部被韩远合法合理地转移走。
要不是妈妈之前有全套保险,或许现在连给她住院治病的钱都没有。
明明……很小的时候爸爸对她还是很好的。他会背着她走半个小城去给她买喜欢吃的面包、他会每天偷偷多给她五块钱的零花钱、知道她喜欢吃自家饭店里厨师小陈做的胡萝卜面就会让厨师每晚做了等她放学……
正因为他以前那么好那么好,所以在高三暑假那年,她才怎么都不敢相信、也不想原谅犯了错的他。
如果可以,她宁愿待在高三那个紧张复习的阶段,永不结束。
可现实却是冷冰冰的。妈妈出院的那一天,温雪看到,韩远把家里值钱的东西搬了最后一波走。临走时,他看见温娴拖着残破的身躯在轮椅上来回腾挪,颇豪迈地大手一挥说,算了,这个房子就当送给你们了。
可这个房子本来就是姥姥家老房子的拆迁款买的,那时候韩远还是个穷小子,只有温娴愿意嫁给他,后来他慢慢做酒店生意有了点钱,一家人还是没搬走,选择住在这个地段和环境都不大好的房子里。那是温雪以为不搬家,是因为这里有怀念和爱。可现在想想,恐怕韩远觉得自己一年也回不了几次这个家,索性就没再花钱费心思给她们母女找新房子。
以前这个家有多幸福,现在温雪就有多恨。
这么悖德的人,最后却居然赢了所有诉讼。她那时是崩溃的,是不服气的,满心都觉得世界在虐待她。她仇视法律,仇视帮助韩远的一切。在高考志愿系统关闭前的几分钟,她坚定地改报法学专业。
她选择了一条歧路,不求前途坦荡顺遂幸福,只为妈妈求一份公道正义。
温雪仰头深吸一口气。眼泪早就在妈妈住院那时流干了,她无论如何,也不能为这么一件别人犯下的错而流泪。自己唯一要做的,就是努力地,找到他贿赂法官的把柄,送进监狱。
她想看看,看看法律是怎么无情到,使她这么好的妈妈输的无家可归,而那么悖德的韩远先生却能赢得万贯家财。
她要当大法官,法律条文的自由裁量空间,她绝不会让金钱占满。
“温雪。”傅西沉又叫她。
“嗯?”她眼眶不知何时红了,沉闷地应了一声。
窗外的黑夜被月亮的皎皎光辉完全笼罩,显得这个夜晚清亮起来。
“你看外面。”傅西沉往外厅走了几步,那里月光铺了满地。
“你看,现在外面的一切都井然有序,是吗?”
温雪没回应。
“可这些秩序都是一时的,”傅西沉回头看着她补充,“只要出现一块肉,野狗、不知名的鸟儿、甚至连蚂蚁都会来争一争。”
“而法律扮演的,就是那个能一脚踩死蚂蚁,也能拿着枪炮击退洪水猛兽的分肉的角色。”
“这世间的一切本无章法规则可言,愚昧时期的人类不需要分你我,也不需要争先后。可我们进化了,人有小我,人亦有私欲,没有谁不想得到最大的利益,可现实却是,不会存在所有人都得到最大利益这件事。”
“法律恰恰是用来解决这个问题的,它不是你能想象到的任何强大的东西,它仅仅是一种既定的、需要普遍遵守的规则。”
傅西沉背对着她,被灯光拉得细长的影子被温雪的身体隔断。
“法律更不是你所想的,惩恶扬善、劫富济贫的工具。肉有分给穷人的时候,自然也有分给富人的时候。不是法律变质了,而是它本来就是这样,从来不会站在任何一边,换句俗气的话说,法律只跟公平站在一起。而法律的公平,是靠证据的。”
傅西沉转过身来。
“你爸爸的案子,他请律师,证据做得天衣无缝。”
温雪不知道他竟然已经了解了这么多。
一时间脑袋有些空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不是法律本身的错,不是它瞎了眼,而是人心作祟。换句话说,有心利用法律的人,也可以利用其他任何手段达到目的。只不过利用法律听起来更正规更不会受到惩罚。你懂我的意思吗?”
“当然,你也可以抨击法律的漏洞。但你要知道,法律能走到今天已然不是个人朝夕之功,是无数个前辈日日夜夜的辛劳换来的,我们对此所持的态度,除了感激,就只能是尽力改善。”
温雪怎么会不知道?作为a大法学院年年拿过奖的优秀学生,她怎么会不懂?
可她又能以怎样的心情去承认这件事?
她高考后跟着妈妈这边的律师一趟趟跑法院,一层层被拦住,一遍遍被告知她爸爸不应该受惩罚。
那谁应该受惩罚?
她?
她妈妈?
她当时,是无力到想拼命的。
很多道理,是学了法学的知识后才慢慢明白,原来世界上很多事情、是是非非、黑黑白白,不是人一张嘴就能说清楚的。
原来法律并不是电视里讲的穷人的金手指,并不是能够在人间毫无顾忌主持正义的工具。它只维护有证据明示的正义。
温雪眼眶更红了,她咬着唇极力忍耐不让屈辱的泪水流出。眼泪和感情是最无用的东西。
“那就再没有办法了。”她声音透着哽咽。
“我一直以来都以为,我可以为妈妈做些什么,但是、再没有办法了。”
傅西沉心脏处像是被什么锐利的钩子狠狠剐掉一层肉,他有些为自己的重话后悔,不禁放轻了声音:“其实……”然后转念:“算了。”
“他终究会受到惩罚。”
傅西沉垂眼看她:“你相信因果报应吗?”
温雪勉强地提了下唇角,摇头。她早就不信这些了。
“会的,相信我。”傅西沉说话时眼睛深深地注视她,窗外的上弦月的影子倒印在他黑色的眸珠上,显得专注而虔诚。
温雪抬头泪眼朦胧地看他,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自己的确不应该只执着于此。
“傅老师,大概。今晚又要谢谢你。”温雪硬生生把眼眶里剩余的的泪尽数憋了回去,“我会尽量不纠结这件事。”
温雪说完便往外面走。
“温雪。这是我给你上的最后一次课了。”
傅西沉语气认真,定定地看着她的背影,继续道:“以后便不用叫我傅老师了。”
他的嗓音是一如既往的低沉动人,他的语调是前所未有的孤寂与怅惘。
男人站在窗前沉默了会儿。
眼前仍是窗外无限缱绻,不说些什么,她的性子,两人大概是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温雪。你不是说要谢谢我么?我想好了。”
温雪一下子回过头。
傅西沉伸出小臂状若无意地低头摸玉质的袖扣。
“下月有个聚会,你跟我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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