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陆家
二房正夫带着小儿子过来的,一进门就笑眯眯招呼陆归,“看小三这长得好的,听说还吃包子了是吧!看看,小脸上都有肉了!”
说着伸手就要捏,半道被陆卓挡住,陆归缩到了大哥身后。
“哎呦,有了妻主不一样了,金贵的都不是我们能碰的了!”
陆秀秀一双眼睛从院子打量到屋子里,撇了撇嘴,还是一样的寒酸样。他不耐烦道,“爹爹,赶紧说完赶紧走,我回去还有事儿呢。”
陆倚脸色不善,陆归也绷着小脸戒备地看着他们两个。
陆卓也沉了脸,不接话。
“这是怎么的,咱们可是一家人。”客套这么两句,陆张氏觉得已经算给足对方面子了,“桌子啊,你明天带着椅子再去东北山前开五亩地出来,家里田地不够用!”
说得好像烧壶茶一样简单。
陆卓没说话,陆倚先炸了,“姨夫你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让我们大冬天去开荒,可真会使唤人啊!我哥以前开出来的五亩地还不是都被你们占了,占便宜还没够了!”
陆张氏把笑脸一收,脸色一寒,话就不客气起来,“一笔写不出两个陆字,说什么占不占的,你的我的?这是你们当小辈的跟我一个长辈说话的样子!”
看陆倚还是那副愤愤样儿,陆卓这次也不站出来拦着,陆张氏觉得自己被下了面子,脸色顿时更不好看了:
“好好说话你们不听,非让我把大实话砸你们身上,这可就是哄着不走非得打着走!你们现在就是被人休的破鞋,咱们二房都跟着你们丢人,你们倒是把脖子一缩,不出门去听听人家都说得啥,我都替你们臊得慌!”
陆倚怒起来就是个混的,根本不怕,什么长辈晚辈都忘在脑子后面,就差跳脚:
“笑话,别说丢人,我们就是饿死都跟你们二房没关系!你们不是早八百年听到我们大房的事儿就会把脖子一缩了嘛!找人干活就伸出脖子来到我们这贱地了!谁家大冬天开荒的,真拿我们兄弟当牲畜使呢,我叫你一声二姨夫,你也别想得太美!”
陆张氏冷笑,“反了天了!”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也就剩下一张厉害的嘴了,也不想想你们一家子被人休的,只怕以后西里村连你们跪的地方都没有!以后有你们求到二房门前,姨夫劝你们趁着现在还是勤快点服帖点!”
“姨夫,”陆卓似笑非笑,“我们有妻主,是站着还是跪着,都是她说了算,您这个长辈也别□□们的心吧。”
“呵,说得好听,有妻主,”陆秀秀嘲笑道,“只怕早没了。以为自己捡大便宜,那半个月没少高兴吧,人许娘子就是哄着你们,早等着脱身的机会了,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性!”
陆倚斜了他一眼,“我倒是看清楚你什么德性,就是再打扮也比不上我们兄弟一星半点!”
一说到比他好看陆秀秀急了,“谁不知道你是个狐媚子,你们长得好,长得好怎么没人要呢!许娘子是娶不上夫郞吗?娶你们家这个陆-大-脚!”
“我真是佩服你啊,你也不打量打量自己,照照镜子就没脸攀着人家了。哦,想起来了,家里没镜子是吧,那我告诉你,你真的从头到脚没有一点能配上人家一星半点的……”
陆卓的手指一弯,发出嘎嘣一声响,他现在开始有些听不得这样的话了。
被人说了这么多年大脚,没人要,夜叉没男子样,别说入心就是耳朵都不入的。
怎么最近反而听不得了。
陆卓唇角微微翘起来,看着陆秀秀掰着手指数他和许温怎么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去,什么分开才是顺了天理。
天理?
真不知道,如果二房最疼的儿子被人套了麻袋,是不是顺了天理?
会给妻主惹麻烦吗?陆卓眼睛看着陆秀秀张张合合的嘴巴,又捏了捏自己的手指,看着趾高气扬的陆秀秀,心道还是不要了吧。
让她知道就不好了。
她那样聪明,很难瞒得过的。
如果她问,他除了实话实说,还能瞒着她不成。
只是想到一个“她”字,那点蠢蠢欲动的暴戾就好像被抚过,渐渐消了下去。
陆倚已经叉腰,“许娘子愿意要我们,许娘子那样的人你这辈子连人家衣服角都碰不着,她亲口要娶的我们,当着村人官差,第二天就带着我们写了婚书,盖了大印!”
“……!”陆秀秀想到许娘子就心里挠得难受,“人家是看上你们吗?是被你们逼的,要不然人呢?”
“她会回来的,她是我的妻主,该操心她什么时候回来的是我。”陆卓清清冷冷一句话。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我的”两个字格外清晰。
她!陆秀秀就不能这样轻易地提起“她”!这个夜叉却可以!
“爹!你看他们这猖狂样儿,赶紧让爷爷教训他们!”陆秀秀大喊道。
陆张氏抚了抚自己新作的薄夹袄,拿腔拿调,“你跟他们吵什么。他们啊,就是秋后的蚂蚱,没有几天蹦跶了,总有他们认清的时候,不过——”
说到这里她声音高了一些,“家里等田用,不要耽误明年春耕,这荒地这个冬天可就得开出来,我劝你们别拖,等到上冻的时候就是牲口也刨不动地了,那时候别怪我们做长辈的不心疼你们。”
看着只能垂眸站在那里的陆卓,暗自跳脚却无计可施的陆倚,陆张氏又笑了,“别让我催第二遍,迟了,就不是我来,而是你们去了。”
说着故作好奇地问了一句:“陆归的膝盖现在不疼了吧?”手一挥,“早点睡吧,明天好能早起下地干活!别说姨夫不心疼你们,天再冷冷,那才叫不是人干的。”
说着笑看了几人一眼,带着陆秀秀大摇大摆地走了。
听说陆张氏的威胁,陆卓按住了陆倚的肩膀。
陆倚被钉在原地,死死看着他们的背影,恨不能生吃了他们。
“想想三儿。”陆卓低声。
半年前就因为他们不服帖,二房撺掇爷爷把陆归叫过去,不知道怎么的就惹恼了老爷子,他们过去的时候,陆归已经不知道跪了多久,膝盖肿到碰都不能碰。当天夜里就发了高烧,差点熬不过来。
他们既是男子又是晚辈,二房想拿捏他们,只要他们爷爷一个“不孝”压下来,不管是跪还是打,他们只有受着的份儿。
这样的事儿三年前他们就也干过一次,硬是把他们三个起早贪黑整整一年开出来的五亩荒地强占了去。
陆卓也看着他们父子两人离开的方向,慢慢道,“等妻主回来就好了。”
“要是妻主回不来呢?”陆倚终于问出口了,已经十四天了,妻主已经走了半个月了。
陆归一哆嗦,看向大哥,大眼睛里都是惶惶。
“会回来的。”陆卓的声音很坚定。
他看着敞开的篱笆门,目光晦暗难辨,心道如果妻主真有个三长两短,真回不来了,我就是死也得把孙寡妇连同二房一大家子拉上,我活不下去,他们也别想活。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即使大哥语气再坚定,也已经无法安抚陆倚越来越沉的心了。
他失落地喃喃道,“他们为什么总是欺负人,我们没做错什么啊……”他们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欺负人。
爹一死,就拿二亩下等田换了他们五亩上等田。好不容易他们长大了,大哥搭上了半条命,带着他们两个硬生生开出五亩荒地,好不容易啊,觉得该能过上好日子了,那个他们要叫爷爷的老头子一句话,又被二房拿走了。
陆卓口气很平静,“他们一直都是这样的啊。”
外面月亮高悬,陆卓低声说,“人,就是欺负人的。”一直都是这样的。
月亮升起来了,快圆了。
天也愈发冷了。
她没有回来。
半夜,陆倚再次冻醒了,发现整张被子都在自己身上,大哥又不在。
陆倚扯下被子,走到门边,看到大哥还在忙碌着。月光下,一个大浴桶已经箍好了。陆卓拿着不知道哪里借来的矬子在一点点打磨着,他的动作很细致,也很温柔。
“你这磨得跟上了桐油一样。”陆倚过来。
陆卓笑了一下,“还是得用桐油。”说着他用手细细抚过桶内,但凡有不平之处就停下来仔细打磨。
“后山有竹子?”
“西山里面有一片,”陆卓继续一寸寸检查,头也没抬道,“还是用铁箍更好一些,竹子到底差一些。”
陆倚没开口,哪里来的铁,山上可不会长铁。
好一阵子,兄弟两人都没有说话。
陆倚靠坐在墙边,看着自家大哥,突然道,“你把我嫁出去吧。”
陆卓瞥了他一眼,根本没理会他的话,低头继续打磨有木刺的地方。
“一拿到聘钱,你就赶紧带着三儿走吧。”月光下陆倚面无表情,“就找一个给聘钱高的,我这样的不好正经嫁人,给人当侍夫总有人要吧,”陆倚吸了吸鼻子,“总好过跟着你们挨饿,至少我能吃几天饱饭。”
陆卓这才放下手中旧得不成样的矬子,看着陆倚道,“狗脑子。”
被卖的侍夫连个人都算不上,就是个供人消遣的物件,说卖就卖,说打死就打死。死了,连个水花都泛不起来。生死由人,是白纸黑字写在买断文书上的。
“走,又能走哪儿去?你不会真以为出了西里村就有活路吧。”陆卓轻声道,“西里村没什么不一样的。”
陆倚一下子明白了陆卓的话,外面也不过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西里村。没有依靠的男人,都是没有活路的。
“那年我出去,想着别的我没有,总可以找到地方卖力气吧。”陆卓声音依然平静,“没有地方,这个世道不给男人活路,你不会想知道那两个月我都看见过什么。”
他垂下头,继续他的工作,神色平静又温柔。
“难道就没有咱们的活路了吗?”陆倚的声音带上了哽咽。
“她回来就好了。”陆卓说。
“你说,她还会回来吗?”
“会。”
“那真不能把我嫁出去,我看出来她最喜欢三儿,可也把我当一家人,真有人把我买了,她回来肯定会上门找人算账的。”陆倚说着带着鼻音笑了。
陆卓看着光滑的浴桶,听着弟弟的话,也笑了笑。
月光照在院子里,梦一样朦胧。
在梦里,有人护着他们。
总是护着他们。
而窗内的陆归梦中依然辗转反侧,嘴唇嘟囔着没有声音的梦话。
不知道梦到了什么,隐约的月光中,他终于睡安稳了。
总是肃着的小脸慢慢舒展开,唇角漾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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