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当天,场面十分热闹。
坝坝席在露天的房屋地坝摆开,八仙桌是从领居家借来的,凑足十余张,一一整齐排列。
从空中俯瞰,密集的“芝麻点”围成一个又一个圈,棋子一样落入棋盘,汇聚了附近村落大多数人。
若走近来看,第一反应肯定是被喧哗声吵得皱紧眉头。现场宛如菜市,村民们叽叽喳喳个不停。
本村的邻村的俨然把这儿当成走亲访友现场,嗑着瓜子、叭叭唠嗑;大人们趁开席前玩起扑克牌,有的把香烟夹在耳后,来了兴致就点火抽一根,旁边观牌的时不时跟着咋咋呼呼;顽皮的小孩在桌椅间空道上你追我赶、尖声嬉笑,不时冲撞到忙碌端盘布菜的工作人员。
“收得了!收得了!”一道粗声粗气的嗓音响起,帮忙的人催促着打牌唠嗑的收拾桌面,从盘里抽出一次性白色塑料桌布,挨着桌子分发,不一会儿就走到了尽头——寿星家门口。
坝子尽头有几栋房屋,其中一户就是寿星家。门边摆了一张小方桌,收红包也就是收礼金的,工作慢慢进入尾声。收下一笔钱,再递给一旁的人记入礼簿,将寿碗回赠客人作礼品,简单的流程不容粗心大意。
屋外的喧哗声隐隐绰绰,乔沐芝坐在寿星家里一遍遍盯着手里的主持稿,紧张地筹备着。
前一天也是巧,大伯乔德佑早早操持起宴席,临了却患上感冒,把嗓子给弄倒了。罗福昌老人的儿子罗善信来请乔德佑,了解他的情况后在那儿干着急。
当时的情景实属意外,乔沐芝记得大伯忽然偏头看她,干涩的嗓子勉强吐出一串词,“我们沐芝可以,她做主持有经验,我的稿子还是她帮忙改的,肯定熟悉。”
罗善信眼神蹭一下锃亮。如果只是招呼场子,说段开场白,他也勉强能行,但这次有众多表演节目,不熟悉的人一时半会儿还真吃不透。家里老人好不容易办一次寿,子女们总想着尽善尽美。
乔沐芝反复说“我不行”“我不可以”,对方立马开始打感情牌,“你奶娃娃的时候我还抱过你。”
一时又说,“你妈跟我都是罗家人,还是一个辈分的。”
乔沐芝见他说得唾沫星子横飞,差点飚到自己身上,最后口水都快说干了,加上大伯也在一旁扯着嗓子劝,她不好再坚持,无奈“临危受命”。
当天一早,乔沐芝从被窝里起来,精心捯饬妆容,换了件正式的白纱礼裙却被奶奶嫌弃不吉利、像去奔丧,在奶奶推荐的碎花衣裳和自己的衣服之间,她从箱子里翻出一件红色方领短衫,休闲复古也喜庆,下半身搭了条高腰浅色牛仔裤,显出优越的身材比例,尤其吸睛。
对着镜子仔细照了照,满意地出门。
乔沐芝今天的任务很简单,不用当正经知客,张罗宴席各项事宜,自有主人家操持,她只需做好开场白和节目串场,当好主持。
说难也不难,只是农村酒席跟城里不同,她没经验,只能凭以往见识和自己的感觉走。
坝子上留了一小块空地,用作表演台,就位于主人家屋子正前方,再往前摆满了桌椅板凳,方便客人就坐。十来平的空地装饰简陋,一左一右立着两个大音响,一桌一椅置在一旁摆放杂物,背后拉了张大红丝绒布,上边贴金边字——庆祝罗福昌九十岁诞辰。
一步步往屋外走,喧闹声越来越近,直逼耳畔。
乔沐芝掀开丝绒布一角,俯身,从门边的塑料凳上拿起无线话筒,缓缓走到表演台中央,站定了。
“各位长辈、各位亲朋好友,大家中午好!”音响响起,人群中的喧哗减低了几个调,直至彻底安静。
台下坐着的、站着的,无论男女老少,纷纷调转目光,集中在这个面庞不算新鲜的年轻人身上。
乔沐芝脸上带着得体的笑,“今天,我很荣幸受老寿星和家人的委托,当一回寿宴的主持,经验有限,不妥的地方还请大家多包涵。”
声音温柔而明亮,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听来格外爽利。正说着,驼着背、穿着花衣裳的罗福昌老人被儿子搀扶着出了门,坐到丝绒布正前方。
“今天,我们欢聚一堂,为罗福昌老人九十大寿庆生。作为小辈,我先表达一下我个人的心意。”乔沐芝回头,蹲到老人边上,用地道的方言说了句吉祥话,“老辈子,祝你天天快乐、岁岁平安,福入东海、寿比南山!”
老人亲切地拍了拍她的手,露出缺口的牙,慈祥地笑。
乔沐芝起身,首先邀请老人家人致辞。
“……再次感谢各位亲朋好友的到来,希望大家吃好,喝好!这里麻将酒水管够,耍安逸了还可以留下吃晚饭!”随着主人家的热情招呼,台下掌声雷动,第一个环节正式结束。
坝子边鞭炮噼里啪啦,响彻整个村庄。凉菜上桌,不耽误坐下的、站着等候下一轮宴席的来客们欣赏表演。精彩的节目接连不断,村里人自己上台,或唱歌、或跳舞、或吹唢呐拉二胡,像模像样排出了一档喜庆的节目。乔沐芝负责串词,没有丝毫纰漏。她手里捏着纸条,但很少低头看词,而是落落大方地面向台下各方宾客。
不经意抬眸,瞥到台下在人群里穿行的肖望,微微一愣。在他身旁还有谭浩,两头黄毛高高杵在那儿,想不注意都难。
匆忙的照面,什么都来不及看清。
乔沐芝移开视线,注意到席位边的徐文静正冲着她笑,也抿嘴回了下,继而专注在主持上。
过程还算顺利,除了突如其来的一个小插曲——白云村舞蹈队的一位大妈把节目用的道具扇子落家里了,偏要回去取。
时间紧迫,压根来不及,乔沐芝听完一名工作人员低声耳语这事,拿起话筒,面对观众粲然一笑。
“小朋友声音稚嫩,但演唱的这首《感恩的心》却传达出了她对爷爷满满的情意。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睡觉老不踏实,奶奶常在我耳边哼唱一些山歌民歌,耐心哄我。今天我想跟大家分享最熟悉最动听的那段旋律,算是抛砖引玉,为我们最后一个压场节目鼓把劲。”
她清唱起来:“家乡美,最美是那家乡的水。清晨太阳照莲花水中睡,金珠银珠一串串哎,月儿向湖坠……”
没有伴奏,只有人声,纯澈如水,调子悠悠扬扬,婉转动人,仿佛一阵清风,吹入燥热的心。和大部分感情过度的演唱相比,这场表演恰到好处,引人入胜,完全看不出是一次即兴发挥。
“啧啧,没想到沐芝姐还挺多才多艺!连唱歌也这么好听!”挤在台下的谭浩往左边凑,话里透着股兴奋劲,“我还是觉得她长发更好看。”
说着扭头看向身旁的肖望,却见对方目光直直投向舞台中央,一味愣神。
他俩靠前几排,盯着看了有一阵。
热闹的人声和歌声里,肖望隔着人群,只看得到那一个人。短发微卷,比以往添了分时髦精致。
鹅蛋脸很耐看,五官恰到好处,妆容不浓不淡。红色短衫衬得肤色更加白皙透亮,一双笔直纤细的长腿踩着高跟鞋,比例更显优越。
她就站在那儿,唱着熟悉的曲调,恬静地笑,无疑是全场焦点。
肖望短暂走了会儿神,眼里除了惊艳,更多的是欣慰。
然而他的反应落到好友眼中,就多了些意味不明。
谭浩挨了挨他的肩,“欸,问你呢,她长发更好看还是短发?”
肖望瞪他一眼,“别瞎评价别人!”
谭浩切了声,“我这是夸她呢,你这么大反应干嘛!”又想到什么,“那天沐芝姐跟我打听过你。”
那会儿她明显是想问肖望在那儿,拐弯抹角,偏偏不直说,别怪他多猜。谭浩可不迟钝,只是故意装傻没点明罢了。
肖望怔了怔,下意识反问:“打听我什么?”
“我去!”谭浩差点从人群里跳起来,不可置信两连问,“你俩真有情况?你不是喜欢她吧?”
“你小点声!”肖望上手捂他嘴,仓促的反应时间里,心里冒出一丝莫名其妙。
他跟沐芝姐?从何说起?压根挨不着边!
肖望一幅你没事儿吧的表情,“你哪只眼睛看出来了?没事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谭浩狐疑地在他脸上逡巡,没发现端倪,“我随口一说咯,别怪兄弟没提醒你,知三当三是最可耻的。”
人家可是有结婚对象的。
肖望:“……”
我谢谢你提醒哦。
…
乔沐芝忙活完,酒席已经吃了两轮。宾客走的走、歇的歇,人已经不多,满地的狼藉还没来得及清扫。
奶奶早前给她塞了些点心水果,她因此不觉得饿。
准备回家休息时,一旁正聊着天的徐文静把她叫住。
陈星洲也在,上来就夸她,“主持功力可以嘛!今天我算是长见识了!”
徐文静也笑,“你还是这么爱出风头。”揶揄完又说,“今天表现很不错。”
或许是心境悄然发生改变,乔沐芝平和坦率道:“这跟我以前接触的晚会很不一样,虽然算不上一档真正的节目,但意外很轻松,也很开心。”
徐文静:“我俩刚说起你来着。你说你,干什么都这么优秀,让其他人怎么活?”
陈星洲:“是啊,尤其是我这种一把年纪还守着家里一亩三分地的。”
乔沐芝:“得了吧,你俩还一唱一和的,存心埋汰我是吧?”
徐文静:“还真不是,我们呐,是打心底里羡慕。本来还觉得你不适合村里的舞台,哪知道效果这么好。”
乔沐芝打小要强,无论做什么都要争个优秀。她嘴甜,又讨长辈喜欢,小时候不知道招多少小孩嫉恨,不过那都是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
于她而言,乔沐芝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面对着一众乡亲父老,站在一块简陋的小坝中央主持。
心里新奇,还夹杂着隐隐的自豪感,一点不觉得寒酸。
乔沐芝清浅地笑,心情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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