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池云川这人肆意调侃,内心戏太过,而是他认识顾瞻多年,一直觉得他在男女之事上不开窍。

    将来必定是皇后娘娘看不下去,给他指婚一个家世相当的姑娘,俩人举案齐眉的凑合过一辈子的命。

    后来这次回京,原是他俩走一路的。

    结果当晚在投宿的驿站里,突然听闻了一个消息,说是太子在皇陵遇险,危在旦夕。

    他俩这趟回京本就是为着采办药材的,轻装简行,一共就带了七八个人。

    要赶去皇陵救驾,显然人手不够。

    可是大半夜,一行人一起赶路又容易暴露,顾瞻就安排他带人留在驿站,他自己趁夜抄近路赶回京城搬救兵。

    结果——

    没想到早有人掌握了他们回京的行程,并且设好了埋伏,守株待兔在等着他了。

    好在最后有惊无险,后半夜,顾瞻总算是搬到救兵,带人赶往皇陵解救太子,同时又因为分身乏术,叫人捎信过来给了祁家庄子的地址,叫他假装趁夜赶路的郎中,立刻过去瞧瞧。

    那庄子上的姑娘,高烧不退,病得很重。

    当时过去送信的心腹说的是那姑娘病情紧急,已然昏迷,当时顾瞻又是趁夜闯入,她庄子上的其他人不知情,未免冒犯唐突,反而引起下人警觉,进而纠缠耽误了救治,这才叫他撒了个谎,伪装了再去的。

    这些安排,池云川都能理解。

    毕竟——

    人家姑娘总是得要名声的,总不能救了他,他反而无所顾忌,肆意将人家拖入险境吧。

    不过,这事儿说复杂也不算复杂,顾瞻说当晚是他误打误撞闯进了祁家姑娘屋里,那姑娘替他隐藏行踪,进而躲过了武成侯府的追杀搜捕,可事后他替他登门治病,又帮衬那姑娘解决了一桩大麻烦……

    真要就事论事,双方大可以两清了。

    何况,人家姑娘事后也根本不记得他了。

    就此一拍两散,此后大家各走各路,两不相干,也是明明白白的。

    可是——

    顾瞻偏不!

    一边说是不能主动相认,以免将人家姑娘引入危险之中,一边又暗戳戳的叫人去盯梢长宁侯府,明里暗里的献殷勤……

    那心思,都快扭成麻花了!

    池云川一个过来人,这有什么看不懂的?

    单是看这位在军中也算少年成名顾世子,在对着人家姑娘时候那个畏首畏尾的谨慎劲儿,也知道这是真的走了心了。

    十九年来,第一个叫他动心的姑娘……

    他这就算再不争气,就仗着这份品貌家世,成事也是迟早的。

    就是吧——

    他如今这个扭扭捏捏的墨迹劲儿,也是愁得池云川都替他脑阔疼。

    而院子里,顾瞻这一笑,总算是彻底打破僵局,化解了前一刻的尴尬。

    池云川一脸吃瘪的表情,赶苍蝇似的挥挥手:“你们都躲一边儿,该干嘛干嘛去,别耽误我干活儿。”

    然后就自顾埋头,哼哧哼哧的洗碗。

    祁元辰约莫还是没懂方才都发生了什么,心思纯粹又执着,跑过去将那包糕点又捧到乔樾的面前,一脸紧张兮兮的表情,像是唯恐对方还是拒绝他。

    乔樾终究只是个七岁的小姑娘,看着帕子里那些漂亮的点心,不免有些心动。

    她却是直来直去的性子,毫不矫情。

    看着欢喜,就拿了一个来吃。

    然后顺手把祁元辰领到离着水井远一点的磨盘边去。

    她将那包糕点接过去,放在磨盘上,又指了指旁边的长凳,示意祁元辰去坐。

    祁元辰乖乖走过去坐下,两只小手儿放在膝盖上,跟个认真上课的小学生看黑板似的,目不转睛还是盯着小姑娘看。

    等着乔樾一块糕点下肚,他才吞了口口水,依旧十分紧张恳切的试着问:“好吃吗?”

    “嗯。”小姑娘很实诚。

    又挑了一块别的颜色的糕点,拿在手里又瞧见他一眼,然后就又多捡了一块,走过去递给他。

    祁元辰犹豫着接了。

    乔樾给了他一个眼神,他立刻心领神会,规规矩矩往旁边挪了挪,给腾了点儿地方出来。

    然后——

    两小只就排排坐在长凳上,津津有味的分着糕点吃。

    祁欢看着他俩,觉得极是有趣,眼角眉梢的笑意就越是渲染开来。

    祁元辰很乖,也不用她时刻盯着。

    这时她便想起初九那个黎明,顾瞻特意差人护送她们母女回家的事儿。

    虽然后来又偶然见了一面,但是因为事出匆忙,也没来得及道谢。

    她这个人,是不太能昧着良心一味收受旁人单方面给予的善意或者好处的。

    所以,她主动回转身来,对顾瞻的态度依旧格外和善些:“世子爷近来不是有公职在身吗?今日怎么会得闲又来了这里?”

    说话间,她用眼角的余光悄然打量了顾瞻一遍。

    上个月初见他时,他隐约是听见池云川嘱咐他要注意伤口什么的……

    但是看他如今这个身姿挺拔,面色红润健康的模样,也不像是伤势还未痊愈的样子。

    “哦。”顾瞻原也是若有所思在盯着那边两小只看的,思绪被打断,他连忙收回视线,“我祖父麾下曾经一位副将旧疾复发,有些严重,京中太医又都不擅长处置他那伤病,今晨他家里人寻到我那,我便临时告假出来了一趟。”

    话至此处,他突然有所顿悟:“今日贡院重新启门,晚些时候你是要去接令表兄吗?”

    祁欢失笑,脱口反问了句:“你怎知我会去接他?”

    她这一笑,十分的灿烂随意。

    顾瞻用了极大的定力克制,才没有回避视线,却是用垂在身侧手用力捏了捏手指。

    “那日在贡院门外送他时,听见你答应他了。”他倒是实话实说。

    那晚贡院门前人很多,后来祁欢的注意力都在杨青云身上,倒是真没注意那会儿他是否就在附近。

    这么一提,她便又立刻想起正事儿:“那天……”

    刚想为了护送一事道谢,屋子里云娘子刚巧打开门帘出来:“大小姐……”

    方才她听见院里说笑声热闹起来,因为知道这家还有池云川这么个男大夫,所以听见男人的声音也没多想。

    此刻定睛一看,见顾瞻和祁欢站在一起,就忙是正色见礼:“见过顾世子。”

    顾瞻其人,上回在贡院门前她就见过,后来归家也找机会跟杨氏交流过,告知了前次祁欢游湖也是被这位世子爷亲自送回府的事。

    杨氏当时已经被祁欢提前洗脑上过课了,主仆两个互相交换了信息,觉得祁欢所言合情合理,事后就谁也没再多提。

    现如今——

    这却已经算是第三次,云娘子亲眼所见,平国公府这位尊贵的世子爷又和自家大小姐单独站在一起说话。

    若是一次,可以是巧合……

    这样三番两次的,换成是谁,都要多想的。

    她垂眸见礼时,终是忍不住又暗中打量了那位顾世子好几眼。

    祁欢已经举步朝她走来:“可是已经诊完脉,看好了?”

    云娘子立刻收摄心神:“好了。”

    这位胡大夫,是自家大小姐找的,现在带杨氏来看完病,要谈论病情时,自然不能再越过大小姐去。

    云娘子原就是想要出来叫祁欢进去,一起听胡大夫说话的。

    此时见了顾瞻,便觉不妥,反而一转身又进了屋里去。

    祁欢倒是未曾多想,立刻抬脚也要跟进去。

    顾瞻却明显有所领会,连忙先低头检查了一遍自己穿戴是否妥当。

    然后,他才刚重新拍平了衣袍上的一点褶皱,屋里云娘子已经扶着杨氏走了出来。

    祁欢刚走到门口,就被她们堵了回来,也连忙伸手去扶杨氏:“母亲您怎么这就出来了?”

    杨氏顺势拍拍她手背,却是直接越过她去,走到院中。

    “我听说胡大夫这来了贵客,总不好避而不见,出来打个招呼。”她径直走向顾瞻。

    祁欢一愣,这才后知后觉想明白了——

    虽然旁人见了她那便宜老爹也要尊称一声“世子爷”,可自家这个马上就要降爵的落魄侯府的世子爷,和人家当朝一等公爵府,又是身为皇亲国戚的平国公府的“世子爷”中间……

    品级差了可不止一星半点!

    她见顾瞻,入乡随俗的见礼打个招呼,都当是正常社交礼仪了,没从过多在意,反正她心里其实从来都是敷衍的。

    可是现在反应过来——

    按照身份,她娘杨氏也是得给这位顾世子见礼请安的!

    这坑爹的尊卑等级制度,她可真不适应!

    祁欢心里登时满是尴尬,但又没道理阻止。

    就看那位顾世子眼疾手快上前一步,先抬手挡了杨氏一下:“夫人千万不可。”

    毕竟礼仪规矩横在上面,他倒也不好直接碰到杨氏。

    杨氏膝盖还不及弯下,就先被他逼退了半步,也是不由的一愣,诧异不解的抬眸看向他:“尊卑有别……”

    顾瞻心里也是说不出的尴尬,拿眼角的余光瞄了祁欢一眼,然后飞快的定下心神,强自镇定:“我与令嫒也算认识,夫人您是长辈,如此这般,倒是要叫晚辈无地自容了。”

    他是真的急,甚至显得颇有几分手忙脚乱。

    杨氏何等精明一个人,自然分辨的清楚虚情与假意。

    横竖他们两家非亲非故,论不上任何的亲戚。

    若这位顾世子是一般的勋贵人家子弟,他非要谦逊的以晚辈自称,杨氏也便坦然受了,可……

    旁的都可不论,他却还有一位当朝皇后的嫡亲姐姐。

    他要这么个论法,那不等于是将顾皇后在自己面前都硬拉着掉了辈分么?

    有些事,深究起来,可不得了。

    杨氏心中忐忑,又不好与顾瞻当众撕扯争执,就侧目去看自己女儿。

    祁欢当时真的就是不想守这个坑爹的尊卑规矩,满脑子就一个想法——

    顾瞻今天要受了她老娘的礼,那她下回再见这位世子爷,怕不是就得当场跪下说话了……

    所以,明知道在这鬼地方,皇权尊卑是凌驾于年龄辈分之上的,她也昧着良心装傻,佯装不知事的垂下眼睑。

    杨氏见她如此,心中就更是又添一丝疑惑。

    自己这个女儿,虽然近来行事颇有主见了一些,却也是极懂分寸,知道审时度势的,这种情况下,她可不该是这么个态度。

    这里,她且在震惊狐疑,顾瞻也是怕极了她会较真非得跟自己论个尊卑出来。

    那样——

    他以后可真没法见祁欢了。

    “私底下,夫人确实不必拘礼。”于是,当机立断的岔开话题:“夫人此来,可是身体有所不适?京中太医晚辈也识得几个,如有需要……”

    他常年不在京城,京城太医,只怕他一个也不熟。

    可但凡是他有需要,皇后娘娘一道口谕下来,整个太医院都能给他搬来,这话倒是不夸张。

    杨氏自是不敢承他这个人情,才要婉拒……

    旁边哼哧哼哧只顾埋头洗碗的池云川不干了,直接呛声道:“人家客人冲着我家医馆的牌匾来的,世子爷您这是瞧不上我家的手艺?”

    这么一来一去的工夫,胡大夫也收拾完从屋里出来。

    她倒是一眼看出顾瞻的局促与慌乱,瞪了池云川一眼。

    池云川立刻老实,又低头继续洗碗。

    她确实是个脾气极温和的人,随后替顾瞻解围道:“太医院的太医,医术手段比我们小医馆好的自然比比皆是,不过杨夫人这又不是什么要紧的大毛病,犯不着劳动太医那么麻烦。而且我与夫人一见如故,我们妇人之间诊诊病,说说话儿,都更方便随意些,这趟就省下世子爷的人情吧。”

    她这话,说的随意,半开玩笑就把场面圆了过去。

    顾瞻也是前一刻慌乱过度,此时闻言便是懊恼——

    以长宁侯府的门第,要真想请太医,也不是请不到,杨氏之所以来了胡家的医馆,很明显就是没想过要让太医瞧。

    其实这事儿,从他一脚踏进医馆,看见祁欢那两个丫头就想到了。

    结果……

    胡大夫这话,他不好接茬,就只抿了唇,再就缄口不言。

    胡大夫比他大了六岁,虽然平时接触不多,但也差不多算是看着他长大的,便是动了恻隐之心,转头对祁欢道:“我给令堂诊了脉,夫人是陈年的旧病,暂时是没有什么大妨碍。你若信得过我,今日便将她暂且交予我这,我先给她调个药浴,刮刮痧,先打个底子。”

    杨氏病了多年,包括她自己和祁欢在内的所有人都清楚,要这病好治,也不会断断续续这些年一直拖着,靠汤药过活儿。

    所以,胡大夫这话,便也说得很有分寸,没拍板保证什么。

    并且,当着顾瞻和池云川这两个外人的面,也没过多吐露她的真实病况。

    可药浴调理和刮痧这两样,都是要费时间的!

    杨氏笑笑,便要推脱:“我今儿个还有些事情要办,要么改日……”

    池云川这就很会来事儿了。

    他洗完了碗,直接把手在衣服上擦了两下,晃悠过来:“有事那就让大小姐去办嘛,正好您在这治着病,等大小姐办完事,顺路再来接了您回去,两不耽误。”

    杨氏本来是打算要去看两家铺子的,可这不是必须去,主要还是傍晚那会儿得去贡院接杨青云。

    铺子里的事,祁欢又不懂……

    她心中斟酌再三,还是有些不放心祁欢:“若是这样,那两家铺子你今日便不需去了,晚些时候去贡院接一下云儿也就成了,只是……”

    池云川当机立断,把顾瞻往前一推:“去贡院啊?那正好,我们世子爷正好也要回贡院当差,还能顺路护送一下大小姐,等她再回来接夫人您的时候,又有您家表公子同行,指定来去都平安!”

    说着,拿手肘又撞了撞顾瞻后背。

    言下之意很明显——

    只能帮你到这了!

    ------题外话------

    池云川: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胡大夫:我们都尽力了,你可自己争点气吧孩子!

    祁元辰:难道我的示范还不够明显?

    顾世子:……突然觉得我是个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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